夜虽然深了,但是月亮升起来之后,反而显得比日头刚沉下去时更加亮堂。
这个叫梅埠的小镇也没了之前的喧嚣,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几间房子还亮着灯火,几条巷子还有犬吠。
镇子边上的林间小路中,突然钻出来一个猪哥。他鬼鬼祟祟地四下打量,然后对着身后轻轻喊:“出来吧,附近没有人了。”
然后,从他身后的灌木丛中,蹦出来一、二、三、四,一共四个衣着破烂的小孩。
猪哥把怀中的盐袋子拿出来,孩子们也各拿出一个小盐袋子。
猪哥把手里的盐分给这几个小孩,然后轻声嘱咐他们,“安全第一,就算把盐丢了也千万别被人抓住。如果被抓住,就往他两腿中间狠狠踢一脚,然后用轻功快速逃走。听懂了吗?”
“听懂了!”
“去吧!”猪哥拍拍几个孩子的后背,孩子们撒丫子跑向了镇子,如同撒缰的野狗。猪哥想起来什么,在他们背后低声呼道,“别忘了,卖不卖的出去,半个时辰之后都要回来!”
“知道啦!”几个孩子声音渐渐走远。
猪哥望着孩子们的背影看得出神,不禁感叹道,“我运气真好,居然遇到了四个跟着丐帮学过武功的小孩。”
“是啊,有内功才能的人几十个人中才出一个,我都没找到这么多。”
言毕,一只手搭在了猪哥的肩膀上。
我擦你谁?转头一看,王大王正跟他并排而站,看着那些远去的孩子发感慨。猪哥吓得浑身一哆嗦,蹭得一下往后跳去,结果一跤摔在了草丛里。
“王公子?这……这是……”
“这是你太没警觉性了,我们两个都在这里看了你好半天了。”猪哥身边的草丛突然说话了,从里面钻出一个狗东子。
狗东子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一边从头发中拽下沾上的草叶,然后站在王大王身边问,“王哥,你准备怎么办?”
夜色之下,王大王和狗东子的面部表情晴晖不明,隐隐带着杀气。猪哥本能地感受到一阵作贼心虚。
他打不过狗东子,轻功也快不过他,要是这两人准备在这小镇林间清理一下分肥者,他没有任何活命的机会。
他惊恐地看看王大王,又看看狗东子,言语尽是急切:“王公子!我并未想要欺瞒于你啊,这几个小孩……这几个小孩都是我在丐帮的旧相识,我也不知道他们昨天来到了这附近的……”
王大王看着瘫在地上的猪哥,蹲下身子靠近他。这时候猪哥才看清,王大王正起眼来盯着他看,看得猪哥一阵恶寒。
“王公子!王公子我错了,我应该老老实实按您说的办,我不应该想这歪门邪道的点子。我保证我以后绝不敢再从您这里分利了,我、我、我保证卖盐所得悉数上交,绝不再蒙骗于您,请求不杀之恩!!……”
看来我模仿恐怖电影里的变态杀人狂的表情,模仿地非常成功嘛!王大王在自己背后比了一个大拇指给狗东子看。
先戏弄一下猪哥,让他把所有事情都吐出来,然后再跟他谈条件。
“放心,我不会杀你的。我为什么要杀害我最优秀的员工呢?”王大王继续保持他那淫邪的笑容,然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拍着猪哥的肩膀。
“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帮我赚了很多钱啊。”
“但,但是……”
猪哥以前见过很多大小商贾,他们都是恨不得把所有利益都吞到自己的肚子里去,宁可自己赚少一点,也不能让别人从他的手头上分到好处。
在他们心中,世间的利益就那么多,别人吃得多了,自己将来的利益就会受损。所以令人眼红者,别管对错都要想办法先干掉。这个王大王,莫非是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关系呢?我还得感谢你,更快的帮我卖掉这些盐。”王大王站起身,拍了拍狗东子的后背,转身就要离开。
就这么走了?他蹲守了我半天,就说了这么两句话,就回去了?猪哥脑仁子一抽一抽地疼,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招呼道,“王公子您慢走,王公子您路上小心。”
“哦对了,”王大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停下步子转身对猪哥说,“我考虑了一下,明天我们集会时,我要跟大家讲两句话。你到时候把那几个会轻功的小孩子带过来。又不是什么丑事,不要藏着掖着的。”
说罢拂衣而去。
看来自己是没办法从这几个小孩身上赚到钱了,猪哥感叹着敲了一眼天空中明晃晃的月亮。到卯时还有一会子,最后再去运几趟盐吧,还能从这些小孩身上赚个百十文……
……
天空中的一轮明月并不只照在一个地方,也不会只照到一个不眠人。
在数十之外的徐州府衙中,一个中年男子正坐在桌案之前,对着烛火不断翻查着卷宗。
他年约四十,面容坚毅,紧锁的眉头像是从来没有舒展开过,两道眉毛浓密硬直得像是要从额头两边飞出去。
虽然他正值壮年,但两鬓已几近全白。而他身上穿着的袍子绘制着四爪飞鱼纹,和他腰间佩戴的绣春刀,都可以告诉别人,他是带明皇帝的直属密探——锦衣卫。
他翻开一个卷宗,扫两眼就扔到一边,然后打开另一个卷宗。随着他检阅卷宗数量越来越多,他的眉头也皱得越来越紧,动作也变得越来越粗暴。
最后,他一把将所有卷宗都扫到了地上,口中怒骂了一句,“一帮废物!”
就在此时,窗外悠悠地传来悠悠的声音:“镇抚使苏大人何故大动肝火?你这样子会老得很快呦。”
原本空无一人的窗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书生,面容在月色下却朦胧不清。苏大人头也不回,继续抽出一个卷宗开始翻看,口中道,“张先生,别来无恙,你叫我本名苏骏行即可。”
“不敢,请问苏大人有何忧心之处,可否让张六分担一二。”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可叹可叹,这徐州府的官吏要是有那么一个人,如同张先生这么神通广大,本官也不用动这无名火。”
“请苏大人明示。”没有任何脚步声,张六瞬间就从窗台前消失,出现在苏骏行身边。灯光照在苏骏行的脸上,映出一张消瘦清隽的面容,以及一双不聚焦的、无神的眼睛。
是的,这个张六郎,是个瞎子。
“我翻遍了徐州府六年前的卷宗,只为找其中一个人案底——河南府的齐宗辉。此人当时就因勾结阉党刘锦遭到格杀,家产被抄,女儿罚入贱籍,沦为官妓。”
苏骏行合上卷宗,闭上眼睛,似乎不忍回忆某些痛心之事。半晌后他才说:
“据说当时有人就在这徐州府指告齐宗辉,但这些卷宗中,对于审理细节都是语焉不详,连指告之人是男是女都没有记录。”
“您是怀疑……齐大人当年是被诬告的?”
“当年上面下了命令,说他是勾结阉党以权谋私的恶徒。然后齐宗辉家被抄,一个从五品官员家中,总共抄出来十五两银子!”
苏骏行突然暴怒,将手中卷宗狠狠砸向案台。
张六表情无丝毫波澜,许久后开口说,“苏大人知晓个中事由,是因为……”
“齐宗辉是死在我手上的!他家由我亲手查抄!他女儿被我亲手送入青楼!”
苏骏行说这些话的时候,每个字都像是要在口中嚼碎了再吐出来。
他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左手,好像那上面有肮脏的鲜血在往下滴。
“自那之后我心生疑窦,每次向上级报告此案疑点,总被按住不查。请张先生助我,找到个中缘由,让我能解开胸中块垒。”
苏骏行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却见到那张六已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从身边的位置回到了窗户边上。
一轮圆月刚好走入窗户。张六的脸转向苏骏行,月光映在他原本清秀的脸上,将这张脸照得如同山中孤魂。他说:
“我不管什么冤不冤,错不错。那位大人叫我帮你,我就肯定会帮你。”
“替我向那位大人道谢。”苏骏行俯下身子,继续去看卷宗了。
张六欲转身离去,却突然想起来什么事情,回头道,“对了苏大人,最近这海宁府一带,私盐贩子似乎很猖獗。”
“私盐的事情,还不需要锦衣卫出马。”
“是吗,那您好自为之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随着一阵狂笑随风飘远,窗台前已无人影。苏骏行终于停止了手中的翻动,低低地骂了一句:
“左道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