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有些人像王大王一样,怀着中二的梦想,要匡扶世界。
但也有些人没有那么远大的理想。他们的理想很小、很轻。他们的心也很小,只需要一点点的满足,就会非常幸福。
怜儿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女子。怜儿是她的乳名。
她出生在海宁府的武学世家,她的父亲是久恩堂少主寇占义,爷爷是久恩堂的老堂主。
在她出生没多久,她的母亲就在一场风寒肺热中死去了,留下了肉腾腾的小女娃娃,刚刚会爬,天天在家中哭着找妈妈。
年轻的寇占义对自己的妻子挚爱极深,每每目睹女儿眉眼中和亡妻的相似之处,再听到女儿一边喊着妈妈的名字一边哭泣,就要跟着垂泪。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拒绝了再纳妻室的建议,整日借酒浇愁,不愿归家,生怕看到女儿的样貌,勾起心中哀思。
寇占义的父亲,寇老堂主,对不争气的儿子很是不满。他劝也劝过,骂也骂过,恨不能和儿子断绝父子关系,但是就是无法让儿子振作。他心疼孙女没父母疼爱,就给孙女取名叫怜儿,希望冷冰冰的命运能够可怜可怜自己的小孙女,让她的人生平坦一些。
老堂主不让孙女学武,也没教她去读书,而是让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放在自己眼前可以看到的地方才能安心。他就希望孙女能够顺顺当当地长大,然后招一个老实本分的孙女婿入赘寇家,能够一生陪伴在孙女身边,保护她、呵护她。
但幼时的怜儿十分活泼好动,堪称是整个村镇中最皮的小孩。她非常受不了爷爷的束缚,每天不是钻狗洞就是翻墙头,只要找到机会就要溜出去跟其他小孩一起去田间地头撒野。每次爷爷都会气急败坏地把她抓回家,但是她不怕,因为她知道爷爷不舍得打她。
值得一提的是,跟她一起疯的小伙伴中,有一个小男孩她最讨厌,那就是方至成。这个男孩的父亲方鹏是久恩堂寇老堂主的义子,寇占义的结拜兄弟。
怜儿讨厌方至成的原因,是因为他是所有孩子中最傲气的一个。谁不知道怜儿是久恩堂堂主的亲孙女,是老堂主的掌上明珠?她走到哪里,无论是抓虫挖洞还是撒尿和泥,只要小堂主一声令下,小伙伴们没有敢不从命的。
只有这个小男孩,站在夕阳下,头上带着纸做的头盔,手上拿着自己用槐木削的歪歪扭扭的宝剑,指着怜儿的鼻子大声喊:
“你才六岁,我已八岁,我才不要跟着你!小女儿家家的,成何体统!莫要在本少侠面前张狂,回家找你娘喝奶去!”
六岁的怜儿虽然大大咧咧的,不似个女孩,但是听到“找你娘”三个字,还是触到了她最深的伤疤。这个自小“没娘养”的熊孩子嚎叫着就扑了上去,跟方至成打成一团,周围一圈小孩则欢呼着看热闹。
最后,还是爷爷带着父亲和方伯伯赶来,把两人拉开。
怜儿至今还记得那一天。
这两个孩子打架,其实怜儿才是下狠手的那个,爪子和牙齿都上了,把方至成挠地满脸都是血痕。但是方伯伯没管三七二十一,按着小男孩的头就要他当着寇老堂主的面给怜儿道歉。
那小男孩倔啊!厮打的时候他觉得怜儿是个女孩,已经让着她了,基本都是在挡。结果大人来了,他还要被自己的爹爹按着头,给打自己的人道歉。
他的眼泪在眼窝里转,但是就是憋足了最大的力气不掉下来。
方伯伯一看他不道歉,二话不说,当众把他裤子扒下来,按在那里就开始抽他的屁股。
但是那个男孩还是没有道歉。
他屁股被打得通红,眼泪憋不住了,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但他就是一声不吭,就是不说一个字。
最后,居然是爹爹寇占义看不下去了,出言反复劝阻,方伯伯才停下了手。
方至成一声没吭,他默默提起了自己的裤子,死命忍住自己的抽泣。方伯伯的眼圈也红了,他拽起屁股已经被打得青紫的小男孩走了。
怜儿看着这对父子的背影,小男孩一瘸一拐,而他的父亲像是被抽走了气力一样略显佝偻。这一父一子一大一小两人,在夕阳下的背影,狼狈而顽固地像两条流浪狗。
但是第二天,当怜儿再次看到方至成时,他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昨天的事情。怜儿心中隐隐有愧,想要低着头走开,却被方至成拉住。
小男孩对怜儿说,父亲训斥过我了,要我和你好好相处。这样吧,这把木剑是我最得意的作品,我送给你了,我们和好吧。
一对小男女娃娃在村外的小土堆上牵起了手,他们成为了好朋友。
一年又一年,他们整天一起跑、一起疯。
至成是个好玩伴,他的手虽然笨拙,但是却喜欢玩木雕这种精细活。怜儿经常嘲笑他刻的东西歪歪扭扭的,但是那把至成送的同样歪歪扭扭的木剑却一直保存着。
至成也经常问起怜儿关于寇家家传武功的事情,告诉怜儿,自己将来一定要学成绝世神功,当个举世无双的大侠。
但是大人们的生活不会像孩子一样,永远都是欢笑。
寇占义沉迷杯中物弄垮了身体,寇老堂主看着自己不争气的儿子无可奈何。眼看自己年时渐高,久恩堂的未来无法托付给自己的废物儿子,竟然一气之下病倒了。
幸好方鹏和方至成父子照顾在老爷子左右,日夜守护、体贴入微。另一方面,方鹏料理久恩堂上上下下的盐事买卖,可以说是精打细算、深得人心。
久而久之,久恩堂中无不知道少堂主醉生梦死,而方执事才是久恩堂最值得敬重的顶梁柱。
但是,无论方家父子如何精心照顾寇老堂主,老堂主的身体还是一天不如一天。最后的最后,老堂主病危了,寇占义希望见父亲最后一面,却还是被方鹏挡在门外,获知老爷子不愿再认这个逆子,死也不肯见他。
而这一切怜儿并不清楚,她只知道她家那个疼她、袒护她的爷爷走了。
在爷爷的灵堂上,爹爹寇占义指责方鹏伯伯不让当儿子的见父亲最后一面,而方伯伯终于不再顾及兄弟情义,痛斥了寇占义这些年的不忠不孝不义。两人就此决裂。
方鹏离开久了恩堂,再也不回来了。
与方鹏一同离开的还有久恩堂大半的堂中兄弟。这些年寇占义醉生梦死的行径,和方鹏在久恩堂立下扶大厦之于将倾的汗马功劳,可以说是云泥之别。
公道自在人心,方鹏一走,除了一些老弱病残,没有几个人还愿意跟着寇占义留在这里。
……
那天是寒冬腊月,下着鹅毛大雪。
方鹏带着一帮兄弟,带着自己的儿子方至成,一步一步,踩着深深的积雪向村外走去。怜儿来村口和他们送别。至成看到她,一步三回望。
最后,十二岁的至成下定了决心,跑到怜儿身边,用两手捂住怜儿冻得通红的脸蛋,用额头顶着怜儿的额头,对怜儿说,我会回来找你。说完后,他才跑回去,跟着方鹏的车队离开了。
寇占义居然就这样当上了久恩堂堂主,虽然这个堂已经只剩下空壳了。
方鹏去到了济宁府,带着原先的兄弟重新成立了一个新的盐帮,取名怀恩堂,还是做食盐布匹买卖。在方鹏的带领之下,怀恩堂逐渐成为了鲁地最大的盐帮,势头一时无两。
但是重大的打击并没有击溃寇占义和久恩堂,反倒是让寇占义改过自新,重新振作,励精图治,重新把久恩堂的买卖运转了起来。
面目一新的寇占义凭借他的精打细算和心思细腻,居然再一次把久恩堂做成了江苏一带头号的盐业,还通过打通官府的关节,从私盐贩卖上获利许多。
仅仅六年之后,怀恩堂和久恩堂之间的势力范围就产生了交叉,出现了抢生意的事情,还发生了争斗和摩擦。
这次,还是怀恩堂先释放出了善意,送信给寇堂主,说明这边愿意让渡一些利益,同老东家久恩堂谈合作,合力在鲁苏一带把生意做大。
……
在这年初夏的一个早晨,一位肤色略黑、帅气英俊、气宇昂扬的少年,带着一群人来到了久恩堂。他就是当年方鹏的儿子方至成。他要给寇堂主带来别来无恙的问候,和相互合作的善意。
至成走入久恩堂的正厅。那厅中摆设一如当年,只是墙上挂的字画老旧了许多。前来迎接他的寇叔叔也不复当年那样吊儿郎当,反而是穿起了员外衣帽,一嘴一个“贤侄”,满脸堆砌着诚挚的虚伪。
至成熟练地寒暄着,眼睛在一个一个变了的人和不变的物上扫过,想要寻找那个他一直期待的身影。但是遍寻不见,至成眼神已逐渐暗淡:想她也已芳龄二八,难道已离开闺中,嫁做人妇?
这时,突然从门外走入一袭红妆。她面若桃花,略施粉黛,眉宇间少了当年的稚气,却多了许多女人才有的温婉甜美。但是毫无疑问,她还是当年那个她,是那个怜儿。
他看着她,呆了。
她看着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