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虑良久,陆长生终究还是打开了林小依写下的第三封,也是在其临死前的最后一封书信。
也可称之为......绝笔。
“陆先生亲启。”
开头同样是那句用了多少遍都不会变的话,不同的是,第三封书信的自己与前两封相比,却是虚浮不少,字迹飘忽,不难想象写至这封书信之时,林小依本身的状态便已非常不好。
“清风山中一别,与先生已两年未见,未有音讯,不知先生如今可好?”
仍旧是一如既往的问候,两年时光中,陆长生在小书苑阅览藏书,林小依却已是嫁作他人妇,却又如阶下之囚。
这对昔日的先生与学生,或许本该从此再无任何的联系。
“小依如今,却是有些不太好啦。以前听先生说,不要爱慕虚荣,不要贪图富贵,可能做到的人有多少呢?小依做不到啊。”
“田间清苦,农忙劳碌,家中父母殷切期盼,媒妁之言......先生讲课之时,常常说起‘身不由己’这四个字,偶尔想想先生的话,小依也觉得自己有些身不由己呐!”
“嫁入到林家来,小依并无太多的后悔,只是世事无常,没想到会有今天这种事情......先生说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小依借着陆先生的福气嫁到了林家,也该要因为许先生的福气来受祸啦!”
“不过小依绝无怨恨,路是自己走的,秋实镇是我自己离开的......不愿意去找许先生,也是我自己的想法。”
“先生说过,许先生是真正的读书人,当有大才。这样的人,身负浩然之气,当得除暴安良、教化万民之举,思绪昌达,便无艰险可阻......小依能做陆先生和许先生的学生,就已经很有福分啦!”
“我还记得,陆先生给我们讲的一些故事。当时小依不太懂,现在有些懂啦,只是可能有些晚。”
“陆先生说,很久很久以前有那么一个国家,有一个叫陈不占的人。另一个国家要杀陈不占的国君,陈不占听到这个消息,便要奔赴战场。”
“临出发之前,陈不占吃饭都拿不住碗筷,上车抓不住车轼,然后他的车夫便问他‘像你这么害怕的人,还要去么?’”
“陈不占便说,为了国君牺牲,是道义准则;胆小怯弱,是我自己的事,不能隐私废公。”
“然后啊,他就乘车去国都救国君,结果在路上听到兵器碰撞和士兵们厮杀的声音,当场便被活活吓死啦!”
“还记得当时陆先生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私塾里大家都笑了好久好久,所以小依记得很清楚。那时先生让我们说听完这个故事的感想,大家都说陈不占是逞英雄、自不量力的家伙。”
“可是......可是......到了今天,小依忽然就想明白啦。”
“有些事情,哪怕胆小,也不能不做。陈不占很害怕,但他还是要去。”
“有些事情,哪怕简单,也不能去做。小依很害怕,但我绝不能去。”
“小依回家中探亲的时候,听同学们说,先生最后离去之时跟大家说,所授之学可记可忘。若能有所用,但得一二,也不算白白教书一场。”
“先生离去的时候,小依不在。但先生说过的话,小依记得很清楚。无论是陆先生还是许先生,都对小依有恩,又怎么能辜负恩情,平添麻烦呢?”
“大乾二年,阳月晚间,林小依绝笔。”
信至末尾,最后的绝笔二字,也是最后的笔墨留存。
那个傻丫头,那个期盼着外界,渴望更好生活的姑娘,那个聪颖靓丽,让提亲的人踏破门楣的女孩......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最后两个字?
绝笔。
哈,绝笔。
有大风刮起。
自天际而来,呼啸之间而至,陆长生的衣衫猎猎作响,手中书信摇晃不休,似乎只要稍稍松力,书信便会扶摇而去,不知归处。
那个少女,写这封书信之时,是否想过这封书信可能永远都到不了他的手上?正如同前两封未曾回复过的书信一般?
在秋实镇他被誉为仙人,清风山留下的“神迹”余泽了秋实镇,足以让秋实镇改头换面,焕得繁荣,也了了许秋毫的心愿。
他成为了一些人心中不得见的神明,但归根结底,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在私塾授课,也不过是为了讨些俸禄,换取吃食,林堂授课,他也不过是讲讲故事,未做深究。
但终究有人将他讲的故事记了下来,记在了心中。
那些学生们,对他而言如同过客,来去往复之间,陆长生也并未有多少留恋之意。
可......终究有人将他当做了信仰。
“世道如此,世道如此?”握着手中书信,陆长生如持火炭,喃喃自语。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为愚昧启蒙者,不可使其困惑于无知;为自由开路者,不可使其困顿于荆棘;为大众谋福者,不可使其孤军奋战;为众人谋生者,不可使其葬于人心。”
“不过是些许的庭前闲语,便是找了他又能如何呢?”
陆长生闭上双目,一拳紧握。
不平剑应声坠地。
不平不平,一剑之事!
“小家伙啊,这件事,我为你讨要一个公道。也必不会让你默默葬身与荒野之间!”
陆长生弯腰,捡起了不平剑,将书信放入怀中。
书信里,有一个女孩临终前的碎碎念。
还有一个曾为人师,却未尽其责的人。
“陆先生?”
场中,有人小心开口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