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
朔望朝会。
洛阳宫,宣政殿。
在京九品以上职事官皆入宫朝会,天子李曌待太师秦琅领衔山呼万岁之后,自御座站起,皇帝背负双手走下丹墀玉阶,来到了班首秦琅面前。
伸手牵起秦琅,来到玉阶之上,面向众臣。
朗声宣旨。
“朕闻古之哲王,成功立极,莫不旁求贤佐,用康帝道。由是轩登风力,所以堪乱保邦。汉用萧曹,所以勤王足国。故能上扶王室,下济苍生,为社稷之宝臣,资帝王之大业。丕膺鼎位,实属斯人!”
“太师、上柱国、齐王、吕宋王琅,道备文武,衷怀忠亮,表宏才而应运,申茂绩而经邦,业盛勋贤,材优将相,蕴权谋而制敌,历诚节以匡时。
“命之选,当仁实难。非夫文可经邦,不能安人和众,武可禁暴,罔以克敌成功。允籍宏才,爰申锡命。
将军辞第,无以家为。丞相忧边,思平国患。
古之哲王,宅中御宇,莫不内封子弟,外建藩维。
固以訏谋之用,宜申总统之威。其将戡定外虞,澄清列郡,光膺藩屏之寄,式崇社稷之勋,对扬休命,以永终誉。
特加尊尚父,封安国齐王,兼使持节、宣慰南海大使,余如故。
皇帝牵着秦琅的手宣读完这道诏令,令殿中响起惊讶之声。
之前就已经听说太师秦琅连上了七道乞归书,皇帝一直不允,昨日太师再入宫面圣,然后有消息传出,圣人终于勉强答应了。
谁也想不到,秦琅会真的辞相离洛,这才五十来岁啊,他身体又这么强健,就算他再干个三十年都没问题,那莒国公唐俭,都八十多岁了,不也依然还能骑马打球,还能啃的动烤鸭,据说每年还要纳一房美妾呢。
这位现任太子詹事,还是个文官,倒是延续了大唐太子詹事的高寿,曾做过太子詹事的李纲、裴矩都活了八十多岁,然后如今唐俭又八十多岁,之前萧德言做过少詹事,活了九十多。
许敬宗也做过太子詹事,现在都七十多了。
秦琅那也是做过太子詹事的,以他这身体,估计活八十没问题。
那他怎么就这么急着走呢?要说太上皇当初刚继位时,秦琅离开,那也是无奈,毕竟当时御史台都准备弹劾秦琅,皇帝也乐得秦琅离开。
但是当今皇帝态度可是很明确,是希望秦琅留下的,起码十年内皇帝肯定不会赶秦琅走,之前敢弹劾秦琅的,现在可都已经被长流吕宋了。
谁能想到,秦琅真是说走就走,大年三十才到的洛阳,结果如今刚三月,正是春暖桃花开的时候,秦琅便要走了。
而皇帝对于即将离京的秦琅,也表现出了足够的大方。
不是皇帝亲自做的那道诏书用词如何赞美,就光说皇帝给秦琅的封赏吧,尊号尚父,加封安国齐王。
齐国前面,加了安国两字。
这可是大唐史无前例头一份了。
皇帝随后解释意思,安国齐王可不仅是个好听的词,而是超越一般王爵位特权,比如秦琅虽然致仕归封,但随时可以参议朝政,能够越过东西两府直接递上奏章给皇帝,甚至可以处罚开国侯以下封爵,三品以下地方官员,可先斩后奏,还可开安国齐王府。
安国齐王,类似于天策上将,都属于特殊官爵。
之后皇帝又亲自加封秦琅食邑,由先前的一万户实封,再加一万户,累加到两万户实封,虚封号称十万。
并且这次皇帝还特别声明,这实封两万户都指定武安府下七州之内,选每户起码三丁以上者。
武安府本就是秦琅的内世封领地,他能享受武安府三分之一的税赋,这是没有户数限制的,而是整个武安府的所有课户纳的税赋,都有他三分之一,包括工商税等。
而现在皇帝的这两万户,则是叠加。
秦琅额外享受这两万户三分之一的课税。
众人惊叹之余,更多的是羡慕。
毕竟秦琅的功勋牛逼,这际遇更牛逼,运气更强。
四朝元老,三朝定策拥立之功,谁有这等运气?
而人家秦琅肯这么主动的还政天子,也是人所莫及的,天子因此大方一些,也实属正常。
两万户很多,但也只是相对的,毕竟武安府三十多年前,还是蛮夷们占据的化外之地,那是一粒皇粮都不交,一文钱税都不缴的,户籍上也没人口,那都是人家秦琅当年带着家丁打下来的,后来又真金白银的招募工匠、百姓移民过去开发建设,这才有了如今武安都督府七州,户籍人口超过百万。
羊毛终究还是出在羊身上。
至于安国齐王,其实跟尚父一样都无所谓,如果秦琅留在洛阳,估计皇帝肯定不会给这样的加封,但他去了离洛阳小万里之遥的海外,那就无所谓了。
开不开府建牙都不要紧,毕竟有了一个吕宋国,这些不过是点锦花添花的东西,秦琅相距万里,还真能遥控朝堂不成?
敲锣打鼓欢天喜地,欢送太师离洛才是正道理。
皇帝今天似乎想要搞的特别热闹一些。
紧接着又宣读一道诏令。
加封姑母太平公主为镇国太平大长公主,封号照例进为大长公主,但前面又特别加了个镇国二字,他解释这也是给皇姑母参政议政、开府建牙特权。
公主实食封通前共万户,同样划在武安七州,同样选三丁以上户。
李丽质得了这镇国公主封号,就不仅仅是个嫁出去的公主了,而是有了正式的政治身份,在关键的时候,也还是有一些大用的,当然,如果李丽质没有政治野心,那么这就仅仅是个特别荣誉。
另位,安国齐王和镇国太平大长公主,除了拜见天子外,其余皇子、公主,宗室诸王,以及朝中的宰相、枢密及以下官员,都无须拜见。
实际上是两人有这封号后位列百官之上,甚至位列亲王公主之上。
连太子都不用拜,太子对两人,要按拜三师三公之礼先拜见,然后二人回礼。
······
“秦太师真致仕归封?”
“不可能吧?”
“开元朝十五年不曾回中原,这入朝辅政才三个月,就致仕归封了?”
“这里面难道有什么故事?”
“莫不恶了皇帝?”
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所有人都感到震惊,哪怕秦琅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说过自己不会久留洛阳,但这天真来了时,大家还是不敢相信。
实在是换任何人代入一下,都感觉自己不可能轻易的就离开的。
“什么叫恶了皇帝,以如今秦太师之威,就算恶了皇帝,皇帝除了忍着还能怎么着?”
“也是啊,上阳宫那位可不就是。”
·······
上阳宫。
太上皇李胤坐在轮椅上,正在欣赏着迟开的桃花。
满园桃花,纷纷落下。
几位公主被特许前来看望太上皇,也把秦琅致仕的消息告诉了他。
太上皇状态不错,脸上也有了红润,虽然还不能走,但说话已经比较清晰,甚至还能用左手写出一笔不错的字来了。
有人扶着,太上皇甚至还能走一段。
“秦琅,真辞了?”
“嗯,太师的行李都已经提前装车出发了,许敬宗、李义府、崔义玄、萧沈、韦玄贞、窦德玄、卢承庆、薛元超等数位前宰相,也都将同行。”
太上皇帝手里拿着一枝桃花,有些出神。
他居然就这样走了?
李胤不愿意相信,怎么可能呢,谁会在权力的诱惑面前,如此淡定?
他就从来没相信过秦琅。
在他最灰暗的这段时间,他甚至无数次梦到秦琅带着一众山东将门勋贵造反,杀进玄武门,夺了他李家江山社稷,自己黄袍加身,建立他秦家王朝了。
秦琅怎么可能会拱手让出这权力?
他跟秦琅相识三十多年了,八岁时就认识秦琅了,难道还不够了解秦琅?
他八岁那年,可是亲眼看到才十六岁的秦琅左手提着大伯建成的首级,右手提着叔父元吉的脑袋,披甲策马奔到了秦王府前,把两个脑袋扔到了正攻打王府的宫府兵面前。
那场面,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大唐皇太子殿下死不瞑目的脑袋,在秦琅手里就跟个垃圾一样。
那人眼里哪有半分对皇权的畏惧?
他更不会忘记,秦琅年轻那会,屡次带兵出征,在陇右在青海,杀的党项、吐谷浑、吐蕃人血流成河,前后大战斩杀的敌人数十万,甚至战后屠杀掉的俘虏都有几十万。
至今在西北一带,都还流传着人屠秦琅的故事。
老奶奶们都是拿秦琅来吓唬那些不听话的孩子的,三十多年过去,小儿止啼的效果更加了得。
这样的人,会不恋栈权力?
他不信。
李胤想见儿子,想提醒年轻的皇帝不要太大意了。
可是李曌根本不愿意见他。
反倒是秦琅离开前,特意来上阳宫拜见告辞。
秦琅推着太上皇的轮椅,走在高高的宫墙下甬道上。
“你是想做南海之王吗?想当南海龙王?”良久,太上皇才缓缓开口,打破了有些异样的气氛。
秦琅其实不想跟李胤废话,过来也只是告个别而已。
李胤是那种权力的野兽,甚至还有点被害妄想症,总觉得别人想抢他皇位,想夺他江山,想谋害他,他总是喜欢露出狰狞的利齿,一副随时要跟人撕咬的状态。
逮谁咬谁。
“陛下,吕宋可是圣祖当年亲自下诏赐封给臣的领地,臣也没什么野心,只是想用心经营这一亩三分地而已,乐的逍遥自在,从没想过其它的。”
李胤却是半分不信,他以已度人,觉得怎么可能?
“吕宋本非汉家旧有,是你跨海征服的,圣祖也不过是临终前给你补了个合法的手序而已。”
“陛下,那就是圣祖赐封给臣给臣家的自治海外领地啊,这个没有错,也不会变的,臣也根本不想改变,就现在这样,不挺好吗?”
“你真不回来了?”
“吕宋挺好的,没那么多勾心斗角,没那么多尔虞我诈,更没那么多猜疑忌惮,生活的节奏也更缓慢,日子更舒适些。”
李胤长叹了一声。
“这么说,是朕一直错了?”
秦琅笑笑,没回他。
“此次一别,也许再见不到了吧,”太上皇帝喃喃自语,“但愿不再相见。”
推着轮椅,陪着太上皇在上阳宫里转了一圈,花了快两个时辰,两人没说几句话。
终于,秦琅要离开了。
李胤坐在轮椅上,居然有几分不舍。
看着秦琅头也不回的大步而去,望着他那矫健的步伐,挺拔的身姿,李胤居然是那么的羡慕,甚至是妒忌。
这家伙,居然五十多岁了,可看这样,再活个三四十年也没问题吧。
也许,他这辈子还会上洛,然后再拥立新天子,成为五朝元老?甚至六朝元老?
等到那个时候,秦琅是否仍然还会再潇洒离开呢?
李胤很苦恼,在秦琅这里,他的许多判断都总是错的。
回到上林园。
皇帝居然微服在家,秦皇后和秦太后、秦太妃也来了。
长孙孝忠对他道,“圣人已经来了有一个多时辰了,我告诉说你去上阳宫向太上皇辞行了,圣人听了没什么表情。”
秦琅拍了拍孙子,“别乱说。”
都说父慈子孝,但偏偏李家似乎有个传统,皇帝父亲跟儿子总是很别扭的关系,李曌做上皇位后,跟太上皇李胤的关系就变的十分扭曲。
李曌把父亲软禁在上阳宫里,跟做牢一样,他也尽量不去上阳宫见太上皇。太上皇倒是想见李曌,可他见不到。
离别前的夜晚。
秦琅举办了场家宴。
在京的秦家人聚一起吃顿饭,但现在在京的秦家人并不多。
庶长子秦俊领兵去了西域打仗,嫡长子秦俞留守吕宋,六个兄弟,老五秦珣被秦琅赶去了松州,老四秦理去了北庭,老六秦珪在京,老七老八老九三兄弟也都外放了。
秦琅的那一堆儿孙们,大多数都在吕宋。
倒是有几个侄子侄孙在京,只是跟他们在一起,差了辈,坐一起其实也没什么说可多说。
特别是今天的家宴上,还有微服的皇帝和太后太妃以及皇后和太子等,便显得过于隆重和拘谨了一些。
秦琅跟皇帝喝了点酒,跟妹妹和女儿都聊了几句。
整个晚宴欢声笑语不断,但却有种刻意并带着几分虚伪的感觉。
向来好场面的崔娘子,今天去邀请了也没来,自秦珣被赶去松州后,七十了的崔娘子倒似乎对交际没了兴趣。
夜半,秦琅送皇帝等离开。
翁婿君臣两人客客气气的告别,皇帝甚至还有些热情的上来拥抱他。
等到皇帝上了六马挽拉的御车,在大批禁军侍卫下护送着离开后,秦琅才转头回去。
缓缓行驶的天子马车里,一直脸上带着微笑的年轻皇帝,也终于收起了笑容,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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