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眼睛一亮,嘴角也是一翘,目光盯着对方,似笑非笑:“裘总管,你这是在玩火啊,这等话也是你能出口的?就不怕抄家灭族?”
裘世安哼唧了一声,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冯大人,老奴既然都来了您这里了,还怕什么?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说什么也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什么?再说了,就算是大人您把老奴卖了,又能得到什么?得到龙禁尉的忠诚,还是朝廷诸公的赞赏?前者的忠诚,呵呵,那都是笑话,后者的赞赏,只怕许多人表面夸赞,私底下却都要大大的不以为然了吧。”
冯紫英笑了起来,点了点头,“你这话倒是有些意思,愿闻其详。”
裘世安慢悠悠地道:“龙禁尉是什么样的人,大人和老奴都清楚,顾诚和卢嵩的斗法,看样子还要延续下去,失去了皇上的支持,卢嵩现在也有点儿迷茫了吧,几位王爷都在拉拢卢嵩,而顾诚似乎也有点儿想要卷土重来的感觉,就像戴相也想回宫来一样。”
冯紫英忍不住问了一句,“戴权真的要回宫中?他那么大年龄,也不怕累死?”
冯紫英对戴权的了解只局限于《红楼梦》书中,知道贾蓉的五品龙禁尉就是贾珍通过戴权弄来的,足见此人的威势,不过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似乎许多发生了变化,起码他就没和此人打过交道,倒是夏秉忠、裘世安以及周培盛这几个掌权太监都有交道。
戴权是大明宫内相,到现在这个职务依然保留着,只是因为跟随太上皇去了仁寿宫而没有在岗履职而已,理论上也还是有权重返禁宫的可能性,但至少在永隆帝遇刺昏迷之前,没有谁会想到戴权能回禁宫,但现在居然还真的要回禁宫。
“大人,品尝过权力滋味的人,又有几个舍得放手呢?”裘世安淡淡一笑,“戴相也才七十岁,身健体壮,据说一顿还能吃半斤肉呢,仁寿宫无人问津的日子不好过啊,现在有人想要请他回宫来,他还能耐得住寂寞?”
“哦?有人想要让他回来?”冯紫英稍微一想,便笑了起来,“梅妃可真的是不管不顾了啊,怎么太上皇也肯放人?”
冯紫英如此熟稔宫中之事,裘世安并不意外,甚至还有些高兴,这说明对方对宫中事务还是感兴趣的,这就好,就怕对方不愿意过问宫中事务,无欲则刚,那自己要想拉拢或者说攀附对方就难了。
“太上皇现在是无欲无求了,戴相想要回来,他老人家又何必阻拦?”裘世安撇了撇嘴,“不过戴相走了快十年了,时移世易,许多情形未必就如戴相原来在的是那个时候一般了。”
“覆水难收,他又何必回去?”冯紫英无可无不可,他对此并不关心,“裘总管的话还没有说完吧?”
“当然,老奴还要说,大人就算是把老奴卖了,朝中诸公也未必喜欢,您是文臣,应该知道若是一个像太上皇那样身体健康精力过人的皇上当政,对朝中诸公来说有多么难受,也就是太上皇后边几年懈怠了,朝中诸公才稍微能喘口气儿,当下诸王,您说朝里诸公是欢迎禄王、恭王这样的呢,还是福王礼王这等人呢?”
太直白太露骨了,不过我喜欢,冯紫英笑了起来,伸出手指虚点裘世安,“裘总管,其言可诛,其心可诛啊!”
裘世安呵呵一笑,“老奴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禄王睿智,恭王聪慧,皆不可测,寿王暴戾轻佻,名声不佳,朝中诸公碍于名声,也许有所顾虑,但福王礼王对大家来说,却是最合适不过,……”
冯紫英微微颌首,不得不说这个裘世安的话还真的有点儿蛊惑人心,福王礼王皆为庸人,而且这两位都是苏菱瑶所出,日后要想利用这二者的矛盾也更为方便。
礼王不可能因为福王比自己年长就会觉得对方理所当然的该坐上那个位置,自己就理所当然地只能靠边站,他也会有他的想法,而对大家来说,这不更好么?
当然这都是后续事宜了,现在还远谈不上这些。
见冯紫英点头,裘世安终于松了一口气,最起码自己这一步走对了,这一位也不是甘于寂寞之人,话说回来,边镇大族出身的子弟,二甲进士兼庶吉士出身,还在翰林院里染了一水,二十之龄坐上四品大员,岂会是庸碌之辈?若是没有一些想法,反而才更可疑了。
“大人,老奴说的话可能有些直截了当,但是当下的情形就是这样,若是禄王恭王真的入主大宝,恐怕并非士人之福啊。”裘世安语气也放缓下来,“老奴相信大人能够明白这一点。”
“裘总管,你倒是对我们士人心态了如指掌啊,的确,没谁喜欢看到元熙三十年之前的那种情形,那违背了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的规矩制度,若是皇上都独断专行了,那还要内阁做什么?如果遇上一个独断自负而不受制约的昏君,那大周江山岂不是要就此葬送,不客气地说,当下南北对峙的糟糕局面,也就是当年太上皇种下的祸因,若非是他对江南太过宽纵,焉能让这些江南士绅如此猖狂,竟然觉得可以对抗朝廷了。”
裘世安觉得自己说话已经够放肆大胆的了,但自己是内侍,只有两人,便是说了些过头话,也不怕。
但是这一位可是士林文臣,居然也敢这般肆无忌惮,这就不能不让他心折了,越是敢于说这种话的,说明对方越是有所仗恃,他可是了解冯紫英并非那种狂悖之辈,敢说这种话,就是有底气。
“大人,您这番话也是诛心啊。”裘世安轻笑。
“呵呵,诛心也要看对谁,士人的态度就是如此,天子垂拱而治,并非只是一举空话,而是依托士人而为,这是天下百姓的意志,便是天子亦不能违逆,否则就会遭到惩罚。”
冯紫英并不惧怕裘世安会因为自己这番话就做什么,他他若是敢去告发自己,只会让他自己碰得头破血流,他也还不至于如此不智。
“行,大人,您说怎么就怎么,老奴可不敢和您辩论,那是不是我们现在可以谈一谈下一步如何合作了呢?”裘世安微微一笑。
“裘总管,在我看来,与其把心思花在苏晟度那里,你还不如多考虑一下其他,苏晟度如此拙劣的表现,就算是他逃脱一死,那也再无复有翻身的机会,他和陈敬轩可不一样,他是丧师辱国,让朝廷陷入了险境,从上至下都对其恨之入骨,这个时候耗费太多人脉精力去帮他,意义不大。”冯紫英看着对方道。
裘世安皱起眉头,“可若是失去了苏晟度,现在顾秉谦和魏广微他们也退缩了,仇士本更是避之如虎,福王礼王如何能上位?”
“裘总管,让一个人脱下棉衣,是下大雪更好呢,还是出大太阳呢?”冯紫英笑了起来,“若真是苏晟度大获全胜,执掌大军,顾秉谦和魏广微他们又在朝中摇旗呐喊,声势大振,您觉得朝中诸公会让福王礼王监国么?”
裘世安眼睛一亮,下意识地摩挲着光生生的下颌。
“示之以弱,有时候才能有所收获啊。”冯紫英意味深长。
“大人的意思是我们什么都不做?”裘世安还是觉得这样有些不可思议。
“裘总管,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的命运彻底绑在某一人身上呢?”冯紫英语气越发耐人寻味,“无论是福王礼王还是恭王,你该知道决定他们命运的不在宫中,而在朝中,您要做的不是去寻找谁来帮他们,支持他们,而是应该去引导他们来主动向朝中诸公的态度靠拢才对,要让他们明白这个道理啊。”
裘世安一怔之后,陷入了沉思,他似乎听出了冯紫英话语中隐藏的含义,迟疑着问道:“大人,您这是……”
“我没什么别的意思,或许福王礼王是诸公心目中比较合适的人选,但这里边变数也很多,他们未必就能走到最后,你现在的情形就是被他们牵着跟随他们而动,我觉得这显得太被动了,你为什么不能做一个主动的引导者呢?福王礼王固然如此,寿王也未必不行,禄王恭王也一样啊,戴权老矣,夏秉忠昏聩,周培盛怯懦,裘总管你是不是该谋求一下像三十年前的戴权的做派呢?”
冯紫英的这番撩拨让裘世安怦然心动,但是又立即冷静下来,摇了摇头:“大人,您这太夸赞老奴了,老奴可没有这等本事,……”
“你现在没有这等本事,但是如果和朝中诸公合作,未必就没有这份本事了,一个符合大家意愿的皇上,相信可以让大家都满意,我的意思你明白么?”冯紫英看着若有所思的裘世安,语气越发温和,充满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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