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朝年死在东宫的一个时辰之后,大理寺左少卿温容信步入了郑元化的值房。
值房在东阁的左边,小小的一间。
方寸之间,象征的却是位极人臣的地位和权力。
“首辅大人。”
郑元化正在低头翻阅信件,头也不抬地道:“查清楚了?”
炭火的味道有点重了,温容信便将窗子打开,给屋里透了透气,又往外看了看,确定没人偷听。
“家兄三年多以来,只有今天告病了一天。”温容信开口道:“他屋内用的檀香,是文家送的。今早起来后便觉得头晕乏力,浑身无半点力气,因此未去东宫。”
“家兄执掌詹事府以来,早已将东宫事务打事妥当,他不在本来也无妨的。没想到今天太子竟能指使动人手开宴席,还能从御酒坊调到酒。下官问过了,这些,都是文弘瑜替太子打点的。”
“汪朝年那杯酒本是要与太子共饮,汪朝年喝下了,太子却是被文弘瑜拦住。理由是,杯子裂了……下官刚才看过了,杯子虽是裂的,但估计是文弘瑜事后敲的。”
“总而言之,毒是王珠下的,机会却是文弘瑜制造的。下官盘问文弘瑜时,他让下官先来问问首辅大人的意思。”
郑元化将手里的信拿得远些,眯着眼看,嘴里漫不经心地道:“太子上个月鞭笞了东宫太监徐茂,徐茂怀恨在心,意欲毒杀太子,这是你的结论。至于文弘瑜要的结果,让他自己去弄。”
温容信也不意外,拱手道:“下官明白了。”
郑元华将手里的信替给他,揉了揉眼,叹道:“你也看看吧,文博简写信向来爱用蝇头小楷。看得老夫眼花。”
温容信接过信看了,脸上便有‘原来如此’的表情,道:“如此一来,大公子谋划南京吏部侍郎一事便十拿九稳了,文博简好大的手笔!只是下官不明白,他们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给文弘瑜铺路。”郑元化道:“朝家却是做生意的,看得出来笑谈产业园是要立大功的,再加上修书一事。王笑这条路,确实很适合文弘瑜走。”
“呵,牧鸡治蝗?人呐,就是不能出风头……可惜,文博简致仕太久了,不明白北方已是死地。或者也可以说,文家这些年侵占了太多京畿的田地,被利益蒙住了眼。”
温容信道:“所以,文弘瑜是在引蛇出洞,想对付的是王珠?”
郑元化道:“一箭三雕。他救了太子,便要先升一升;其次,打掉王笑,接手他的产业园、太平司、修书的功劳;再者,和王家有关系的白义章也要完了,呵,卢正初如今被王笑那小子硬贴住,一旦事发仕途也就到头了。文和孝、左经纶,都等着踩上去。”
提到王珠,温容信微微有些发愣,道:“王家老二太狠了!也不知道哪里找来的毒药,汪朝年喉咙喊哑了都还没死透,浑身上下抓得惨不忍睹……下官去的时候,太子已被吓晕过去,连文弘瑜也是脸色发白。”
郑元化淡淡道:“那小子没有让老夫失望啊,三年多以来,手段越来越凌厉。也就是他,才敢对太子下手,还能把太子吓得越来越崩溃。借此,你兄长才得以控制住这个一国储君啊。”
温容信后怕道:“今天差一点就让他得手了,万一太子没了,我们就前功尽弃……”
“你想多了。”郑元化道:“一个商贾之子,怎么可能刺杀得了太子?你看似差一点,这其中可差得太多了。这世间,绝大多数人皆是攀龙附凤。天下英才只会想攀附太子、利用太子,有几人能助王珠弑杀储君?”
郑元化指着温容信道:“你、你兄长、文弘瑜都是不输于王珠的一时俊才,今日有你们在,所以他失手了。明日没你们在,也会有别人围在太子身边保他、护他。王珠面对的不是一个窝囊的周肇而已,他面对的是世间权力。”
“老夫之所以一直留着他,便是要用他这根鞭子来狠狠地鞭笞太子,丧其胆、丧其志、丧其魂,最终沦为我们所操控。但王珠所能做的,也就仅此而已了。”
温容信愕然片刻,问道:“那文家要对付王珠,我们……”
话问到一半,他就明白过来。
文家已经和首辅做过交换了,首辅已经同意了。
郑元化道:“一根用完了的鞭子,他们要对付就让他们去对付罢。但说起来,王珠送弟弟去遴选附马,着实是一招妙棋。若非如此,文家对付王家这样的小商贾哪里需要这么麻烦?随他们去斗吧,我们只要将东宫攥在手里便行……”
“是。”
郑无化淡淡道:“你与王珠对手了三年……今日老夫与你说这些,便是替你做个总结。明白了吗?”
“学生明白了。”
温容信从值房出来,再想到王珠,心中不免有些叹息。
三年多以前东宫遇刺,大理寺派他前去查案。因他大哥温容修是太子詹事,知道一些秘事,他便注意到了王珠。
此后的这些年来,便是温家两兄弟在与王家两兄弟在暗中过手。
既要保护太子,又要让太子能感受到被人盯住的恐惧;既要防住王家兄弟,又要掩护他们不被陛下知道。
便是用这样如‘养寇自重’般的手段,温家兄弟一点一点的将东宫控制在了手里,也把太子熬成了一个废人……
太子以为是自己在熬日子,却不知是别人在熬他……
但总之,这些年对手下来,温容信心底其实有些佩服王珠的手段与心志。
他有时候也在担心:自己兄弟二人一个没防住,真让王珠把太子做了。
今天听了首辅大人那席话,温容信知道,再过不久,自己的生活便会有些改变,不用再防着王珠了。
他本该松一口气的。
但他没有。相反的,他心中忽然有些失落起来。
那个对手心中执念日益深重,把一辈子的爱恨情仇都押了上来。但纵使他再才智超绝、心志坚韧,最后也只能是枉负一生而已。
这世间的权势横亘在那里呢!
在权势面前,什么商才远播的王二公子?不过是郑首辅手里的一条鞭子、文弘瑜脚下的一块踏脚石。
一切从出身起就注定了。
一个是商贾贱类,一个是天皇贵胄。王珠与周肇两个人对上,任他人品才华胜周肇那个窝囊败类十倍百倍,也只有输的命。
更可笑的是:他还蒙在鼓里,如一只被遮上眼的驴子一般拉着磨,一圈又一圈,以为自己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而自己这些攀附权贵的人们都看着他,等着他磨出来的豆粉,或等着卸磨杀驴……
——心中想着这些,温容信冷着脸出了皇宫,走在漫天风雪之中。
“王珠,认命吧。除非,有神仙来帮你……”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