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洞中火把的光亮只有微微一点。
血从延光皇帝的嘴角溢出来,滴在那道所谓的圣旨上。
那圣旨只是草稿,连个盖印都没有,笔迹有些笨拙,但他看得出来确是自己的长孙周昱亲笔,上面并没有太多内容,更像是一个孩子在练字。
而练字的内容只有二十余字,‘钦天守道敏毅敦俭弘文襄武体仁致孝成皇帝’,后面还有几个‘统’字很是用心练了几遍。
自古接位的皇帝子孙都会给父祖上美谥,‘考成皇帝’也好,‘统宗皇帝’也罢,乍一看其实也是颇为不错的谥号与庙号。但延光帝眼中只有无尽的悲凉……
“汉绥和二年,汉成帝刘骜驾崩,谥号孝成皇帝,庙号统宗。”孟九缓缓道:“陛下你熟读经史,想必是明白这位汉成帝是如此荒淫无道。哈哈,元成多僻,哀平短祚,贼臣王莽,滔天篡逆。
陛下且看看,在小皇孙眼里你这个皇祖父是什么样的人……汉成帝放任外戚专权,使太后王氏一族专制朝政,埋下王莽篡汉之祸根。而你,违逆祖训,重用王笑,他又何尝不是另一个王莽?
汉成帝宠信赵飞燕姐妹,任其迫害后宫,导致自己血脉断绝,最后只能由侄子继承大位。你呢?独宠陈圆圆,废皇位、放任王笑弑杀储君……在你那小皇孙眼里,你这个祖父便是葬送祖宗基业的千古昏君!”
“你闭嘴!”延光帝咆哮道,满嘴的血都流下来。
“老奴不说,陛下自己也明白的。”
孟九话到这里,却是拍了拍袖子,轻轻唱起来。
“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燕飞来,啄皇孙……”
歌声回荡着,延光帝想要去撕那道圣旨,却始终撕不开。
到最后,他只能无力地将它丢在地上,用力踩踏着。
孟九仰着头唱着歌,歌声渐渐被笑声打散,他声音细尖地笑起来:“陛下何必呢?小皇孙的生父被杀了,他孤苦伶仃逃到南京,在他眼里,你确实就是如此。”
“朕不是!”
“又怎样?!没有人在乎你追谥。这个谥号、这个庙号,其实就是他在告诉天下人,皇孙周昱会成为汉光武皇帝那样的君王,在你这样的昏君葬送了社稷之后,将由他来中兴楚朝社稷。他把你比作汉成帝,把周衍比作汉哀帝,把王笑比作王莽,把自己比作光武皇帝……这才是他要告诉世人的!”
“陛下,你也只是一枚棋子。”孟九道,目光盯着延光帝极是真挚,缓缓道:“所有人都背叛你了,永远不会有人在乎你的感受……九五之尊,不过如此。
哈哈哈哈,你和我这个阉人一样,也是被人作践的命!”
“你杀了朕啊!杀了朕啊!”
“陛下,陛下……”陈圆圆大哭着。
延光帝佝偻着背,缓缓转过身,如捉住救命稻草般有些惊喜,喃喃道:“圆圆,来杀了我……朕不会死在这个贱奴手上……”
陈圆圆跪在地上,低着头。
孟九脸上的笑意愈发可怕起来。
“我的陛下啊,你让老奴说什么好呢?”他张着嘴,看着石洞上的火把,想了想,道:“从何说起呢……陛下真以为她一颗真心便轻易给了你吗?”
延光帝如遭电击,不可置信地便向后退了一步。
“她要是这么容易被你降服,老奴为何要安排她进宫?”
“你在骗朕……你在骗朕……她有无数机会可以杀朕……”
“杀?”孟九眼神愈发有些残酷,反问道:“陛下觉得自己值得被人刺杀?”
“你……”
“当她把进宫刺杀陛下的人毒死,当她告诉陛下她不想再当反贼,陛下心里很得意吧?看,朕是天子,连世间绝美女子都为朕倾心……陛下心里这么想的吧?到了现在,她终于成了陛下你最后的慰籍……哪怕到现在,还有一个人爱慕你,护着你逃。就像这石洞里这最后一点火把的光。”
孟九一句一字地说着,延光帝踉跄向后退去。
“我要杀的不只是你,我要杀的是你这个皇帝。”孟九眼中渐渐疯狂,“这皇权阉了我、毁了我的一生、把我生而为人的尊严一遍一遍地踩。那我便要把你这个皇帝的尊严也拉下来踩烂!我要在你临死,把你最后一点的体面也剥下来,让你知道皇帝和太监没有区别!
你看你,你就是一个又窝囊又没用的老男人,你这辈子做成了什么?连杀掉你亲弟弟一家你都不能做干净,祖宗传下来的江山社稷在你手上毁了……你为人君、为人兄、为人父、为人夫做对了什么?竟还妄想有人爱慕你?”
延光帝看着眼前那满是嘲讽的眼神,整颗心仿佛都要爆开。
“是天要亡我!不是你说的这样!是天……”
孟九脚步停住,平静、微笑、阴冷。
延光帝的愤怒如火,却宣泄不出。
“老奴告诉陛下一个道理吧……陛下是失败者,失败者得不到任何的真心。”
他很诚恳,眼神与嘴角却无比残忍。
延光帝如同孩子般耸着眼睑,转头看向陈圆圆。
“他是在骗朕的对不对?告诉朕……他在骗朕……”
陈圆圆缓缓抬起头,脸上还有泪痕,眼中带着一抹悲伤。
“师父养了我十二年……所以,陛下,抱歉……”
“噗!”
一口气喷出,延光帝脸子一晃,缓缓倒了下去……
——这辈子……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孟九杀人从不用刀。”耳边有人轻叹了一句。
“父皇?父皇你在哪?”远处有隐隐的喊叫声传来。
接着便是一片黑暗……
过了一会,一双手颤抖着,缓缓盖在延光帝脸上。
“父皇……”
~~
王笑跪在地上,捧着延光帝的尸体。
他没有哭,但一双眼已经变得空洞。
好一会,他拾起地上的那一道圣旨看了一眼,收在怀里。
身后的锦衣卫大哭着跪在地上。
“陛下啊!陛下……”
“别嚎了!”王笑眼中满是血丝,吼道:“凶手还没出去,给我找!”
“陛下啊……是!”
下一刻,一点火光已在石壁的裂缝中亮起。
“是火药……”
“国公快走!”
“弄灭它!”王笑喊道。
忽然,一道人影从石洞顶上掠下,一掌重重拍在要去熄灭火光的锦衣卫头上。
“有刺客!”
“快走!”
“嘭!”
一声巨响,石壁轰然碎开!
碎石与汹涌的水流激射而来,将数名锦衣卫击翻在地……
“国公……快走!”
王笑抱着延光帝的尸体转过头,只见水流轰然砸下来!
背上一痛,还未反应过来,水流已将他击在石洞顶上,顷刻间淹没整个地底隧道。
一刹之间,只看到不会水的锦衣卫挣扎着,口中气泡吐个不停缓缓落下去,有人向隧道外游去……
接着,水底一片黑暗。
王笑想喊人,但开不了口。
他抱着延光帝的尸体,想了想,向裂缝所在的方向游过去。
自己从隧道下来并未看到凶手,说明对方还在石洞,炸开石壁应该是为了脱身……那石壁后面很可能是五龙潭。
王笑什么也看不到,怀中延光帝愈来愈重,像要拖着他向下坠去。
艰难地游过裂缝,眼前隐隐有光亮从上方照下来,深得可怖。
口鼻中不能呼吸,水压似要将他的五腑六腑都压出来,喉咙痒得厉害,想咳,但不能……
王笑奋力向上游去,延光帝的尸体勾在石缝上。
他终于松了手……
下一刻,一块大石从水中落下来,砸在王笑肩上!
“咳……咕噜咕噜……”
他整个人便向下沉去。
脑中一片昏沉,眼中似看到一片宅邸,接着便是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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