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完我就是辽阳人,辽阳被王笑放水淹了的时候他虽正在皇太极军中,但后来回到家乡一看,对那满目疮痍的景象印象深刻。
真定府城建在滹沱河北岸,在唐代就曾经滹沱河溢水泡烂了城墙进行了翻建。因此王笑一派人去西面,宁完我马上反应过来,这必是要去筑堤蓄水,再放水淹没真定。
拜音图一听,连忙调了三千人从西面出城,向上游而去,并通知娘子关的守军配合,阻止王笑的计划。
安排好这一切,拜音图稍稍松了口气,又暗骂王笑阴险狠毒。
然而,等这三千人出城半天之后,楚军号角阵阵,攻势突然猛烈起来。城内清军的兵力便显得不足。
拜音图想了想,让铁豹子领了两千民壮到西面协助守城,这才补上兵力的缺口。
宁完我依旧不放心,又劝拜音图安排一队兵马时刻监视铁豹子的动静。
“宁先生也太小了些。”拜音图笑道,“我大清以小吞大,凭的就是降服汉人为我所用,铁豹子这些日子的表现,可比一般降将要忠心得多。”
“这次对阵的是王笑,还是以防万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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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笑正拿着千里镜望着真定城的动静。
“拜音图又分兵出城了。”
“如此一来,相信建奴兵力不足,很可能会让大当家参与守城。”
说话的人断了一臂,正是孙知新。
他定下计划,让铁豹子带着王珰入城,自己则是亲自北上寻找王笑,告诉他可以里应外合取真定府。
“娘子关我们是有故意丢的。真定府的建奴一共只有万余人,若想守住娘子关,还得分出一部分人马,如此兵力就薄弱了。而唐伯望将军必未逃回山西,而是领了两千兵马藏在滹沱河南岸封龙山中,等待时机,配合国公爷渡河。如此一来,建奴兵力分散,我军却合兵一处,加上大当家为内应,可保证国公顺利领兵南归……”
王笑听罢这些,没有夸赞孙知新。
他觉得太冒险了,铁豹子未必能取信于拜音图、就算取信了也未必能打开城门……总而言之这个计划满是漏洞,透着一股书生的呆气。
就好像孙知新刚看完了一本三国演义,学着姜维诈降钟会。万一再弄个“假投降巧计成虚话”就很麻烦。
这个书生初涉战场,施谋用计还是太嫩了,不是宁完我这个老狐狸的对手……
但眼下多尔衮大军压向山东,王笑必须尽快突破真定府防线,思来想去,除了孙知新的这个计划,也还真没别的办法。
那就补足这个计划。
王笑于是命令一支兵马假意去滹沱河蓄水。
水淹真定府?他并不打算这么做,毕竟如今是在中原。
为的是逼拜音图继续分兵,然后不得不用铁豹子……
此时眼见真定城头兵马调动,事成了大半,王笑稍稍放下心来,下令继续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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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军的攻势十分有序,并不盲目冲锋,而是在树林间伐木制作攻城器械,楚军藏身在攻城作业车下,不停拿撞城锤轰击城门,车上设一屋顶形木架,外涂泥浆,在其掩蔽下,城头守军的矢石、木檑难以伤害的楚军。
等到太阳落下,楚军攻势依然不止。
拜音图、宁完我不敢放松,连夜守着城楼向下看去,只见城外一片喧嚣,楚军明火执杖忙个不停,但真攻上城墙的人却不多。
“太奇怪了。”宁完我沉吟道。
“何处奇怪?”
“我们的援军几天内便会来,留给王笑的时间并不多,他该急着攻下真定城才是。但如今看他,攻势虽然延绵不绝,但并没有想象中的凶狠。”
拜音图也注意到了这点,道:“也许是他舍不得伤亡?”
“怎么会呢?现在顾忌伤亡,回头我们援军一至,要他全军覆没。”宁完我思量着,目光盯着城外。
忽然,他再次惊呼道:“不好!”
拜音图都已经习惯他这样一惊一诈了。
只听宁完我高声道:“王笑不是要攻城,他是要在城外挖濠沟。如此一来,他强行渡过滹沱河,我们便不好再追击他。”
拜音图暗骂王笑狡猾,却疑惑道:“四万人马渡河,一天时间都不够,区区壕沟能阻得我们几时?”
“倘若王笑渡河,东面的无极县守将派兵追击,我们却被壕沟拦住。到时无极县的兵马没有支援,被王笑单个击破又如何?”
拜音图颌首称是,郑重道:“此子如此诡计多端,叫人防不胜防,幸而我有宁先生相助,能识破他的伎俩,不然恐怕要步满达海、承泽郡王的后尘啊。”
宁完我闻言抚须不已,心中得意。
——确实也就是老夫能与王笑匹敌……
“那我们怎么办?”拜音图又问。
“将军且看,那些楚军龟缩在战车下埋头苦干,他们定是料不到我们敢出城。待到夜深,我们可派小股兵马出城偷袭。”
“万一中了埋伏怎么办?”
“不必深入,只需要摧毁他们的战车便可。王笑要的是时间,我们便不给他顺利渡河的机会。”宁完我说到这里,又道:“此事,将军可派铁豹子去。”
拜音图明白过来,笑道:“好,便看看铁豹子是否真心投顺。”
当夜寅时,拜音图派了三千八旗精锐以及铁豹子领着两千民壮出城,楚军果然没有防备,被杀得连连败退,城外的战车被付之一炬,果然如宁完我所料,楚军攻城是假,挖壕沟、造浮桥试图强渡滹沱河才是真。
拜音图注视着城外战局,见到两千民壮战力不俗,竟还胜过神武右卫。
“如此看来,这铁豹子还是可信的。此人是一员猛将,我们眼下兵力不足,或许可以重用他。”
宁完我抚须沉吟,道:“将军若要用铁豹子,我有一计,让他就算是假降也能变成真降,还可打击楚军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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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豹子得胜归来,领着人马入城,连忙解了佩剑和兵器上城楼去见拜音图。
他努力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谄媚些,心里却是忧愁不已。
孙知新的这个计划并不顺利,依原本的设想,铁豹子现在应该已经得到拜音图的重用了才是,但现在两千弟兄却被盯得紧紧的,只做些搬运石料、辅助城务的活。盔甲、武器也没发放,近不了拜音图的身,也不能靠近城门。还不如神武右卫的降军受器重……
“唉,也不知回头那婆娘知道了会怎么办?老子这次瞒着她来诈降,她要是气得把孩子打了,孙知新也不会再给老子生一个。”
一路上到城楼,铁豹子目光看去,只见清兵防守森严,拜音图、宁完我身后的亲卫持着火铳,警惕地盯着他。
“卑职幸不辱命,已烧毁城外楚军战车。”
“好。”拜音图赞道:“好一员猛将,本将军欲封你为固山额真。”
“谢将军!”
“先别急着谢,在这之前,还有一桩事要你办。”拜音图凝视着铁豹子的脸,缓缓道:“我要你在城头上,亲手杀了王珰小儿……”
铁豹子心中猛然一沉。
完了。
老子就说孙先生出的是个馊主意!现在怎么办?
胡先生、孔先生也是愣得不行,诈降都不会,害得老子现在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干脆杀了老五算了,反正为的也是这天下大事。
大不了等老子儿子生下来,取名叫“铁珰”以祭慰你在天之灵……
铁豹子思来想去,满是络缌胡的脸一抖,牙一咬,大声应道:“喳!”
宁完我微微一笑,再看向铁豹子的眼神终于放松下来。
与此同时,城外十里,王笑凝视着夜色中的真定府,觉得整个计划大体上是完整了,但还有一点细节没有补足。
他忽然想起当年抄文家,自己指着院墙说:“我堂哥陷在里面了。”
钱承运则是安慰道:“附马且宽心,吉人自有天相。”
是啊,吉人自有天相……
嗯,这次若没有天相,我拿拜音图和宁完我的脑袋给珰哥儿你祭奠。
王笑想着这些,吩咐道:“注意城中信号,随时准备攻城。”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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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两军对垒,主将谋臣算来算去,终究不能确保一切都在掌控。
在他们都没注意到的角落里,一个年轻人偏要横冲直撞闯进他们的视线,把这个局面敲得支离破碎。
“哈哈哈,男儿当世,自该轰轰烈烈。我要让天下人尽知我苏间之名!”
苏简仰天大笑,手中火把掷在泼了油的大牢上,火腾地冒起……
城楼上,铁豹子一声“喳”才喊完,拜音图与宁完我同时转过头,只见城中一处有火光冲天。
城外,瞭望塔上的楚军也望见了火光,大喊道:“信号来了!快去禀告国公,城内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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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大牢起火,火中囚犯被人救走了……”
有清兵快步赶上城头向拜音图报信。
铁豹子神色一变,连忙大喊道:“不是我!”
这一刻他也不知是惊是喜,几乎就想暴起刺杀拜音图,但几杆鸟铳已然对准了他。
“将军明鉴,真不是我干的……”
铁豹子连忙伏地跪倒,接着,几名清兵扑上来将他按倒在地。
宁完我还算冷静,吩咐人迅速去查清事情始末。又进言让拜音图调派人手羁押铁豹子手下民壮、追杀劫走王珰之人。
虽然才坐镇真定不久,但宁完我已在城中有了绝对的掌控力,很快,一道道消息就传了过来。
“报!城外楚军动了,往城门攻来了……”
“卑职已查清,劫走囚犯的是真定县尉苏咏志之子苏简,此人最近活动频繁,招揽了不少人手……”
“那两千民壮并无异动……”
宁完我眼中目光闪烁,忽明忽暗,最后道:“铁豹子与此事无涉,将军先放开他吧。”
铁豹子连连点头,请命道:“卑职愿去追杀王珰!”
拜音图思虑不定,从城楼望去,竟见又有许多处都着了火,竟是有不可收拾之态。
“好,我许你带三百人追杀王珰,若不成功,提头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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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珰被拥在一匹高头大马上。
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恍惚,如在梦中。
这些日子他过得很苦,被关押在牢里,锁得严严实实,二十多天一动都不能动。
这哪里人能受得苦啊……
然后今天夜里,牢门忽然有人高喊了一句“救虢国公!”
王珰当时便精神一振,只见一个年轻人领着一群壮汉冲进了牢房。
“你便是虢国公吗?”
“是是是!”王珰连连点头。
“为何我觉得你不太像……”
王珰于是摆出王笑平时那副“你别给我顶嘴”的作派,道:“千真万确,速救本国公出去。”
“哈哈,学生苏简,乃是大唐名臣苏味道之后,随着国公抗虏。”
“好好,对了,还有两位先生在那边牢里,也赶快救一下……”
一行人匆匆忙忙出了大牢,苏简便迅速让人四处放火,引得城中一片大乱。
王珰也不知这小子的底细,便由得他去。却没想到苏简又让人高喊起来。
“楚朝虢国公已进城,建奴败亡在即,唯我中原义士、赵燕雄豪,当随国公奋勇杀敌,匡扶社稷……”
随着这高喊声,负责城内治安的神武右卫大惊失措,有人仓皇逃窜,有人信以为真,以为王笑已取了真定府,于是跟在队伍后面大声呐喊。
眼见自己闹得满城风雨,苏简得意至极,又大喊道:“救虢国公者,常山苏简是也!”
王珰暗叫不好,这苏简看起来不通兵法,闹起事来却很凶,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在这里。
这样下去必然要被建奴围起来嘛。
他于是拉过苏简,轻声道:“快,去打开北面的永安门!接应楚军入城……”
苏简连忙答应下来,又让那称作“汤大哥”的游侠率队赶向永安门。
一行人穿过燕赵大街,忽听长街那头一声齐吼。
“迎国公,杀建奴啊!”
王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中年官员率了百余官兵赶了过来。
“爹!”苏简大喊道,“你怎么来了?”
苏咏志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暗骂了一句:“志大才疏,你真是想害死你爹。你如今闹成这样,我还能怎么办?”
接着,苏咏志有模有样地朝王珰行了一礼。
“拜见国公,下官苏咏志,真定县县尉……乃唐代名臣苏味道之后。”
王珰心想:都什么关头了,我管你这些,苏味道有什么用,你要是唐代名将苏定方的后人也许还能抵点用。
这边苏氏父子会合,声势闹得愈发大,但王珰却觉得这父子俩没什么水平,也就当当汉奸才能在这乱世活下来。
果不其然,他们这四百余人又向北赶了一段路,忽听前面马蹄声哒哒,一队五十余人的八旗精锐已然赶来拦在路上。
王珰大惊,环顾四看,见身边人虽然多,却都是一群乌合之众,只怕被冲就垮了。
苏简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有心让虢国公看看自己的能耐,大喝道:“汤大哥!让他们看看燕赵雄豪的厉害!”
双方越来越近,八旗骑兵锐气逼人,这边的游侠散兵却是阵形散漫,后面的神武右卫官兵还跑了不少。
不等双方人马交锋,前面箭矢、火铳激射过来,这些“燕赵雄豪”就倒了小半,剩下的也是不成阵列,各自为战。
等八旗兵策马而上、长兵器齐斩而来,任那些游侠技艺不凡,却也杀不到近前,节节败退……
“完了。”
王珰再转头一看,见苏简也安静了下来,傻愣愣地在那看着,终于不嚷嚷了。
“给这小子害死了……”
八旗兵已冲到了王珰近前,当先一员清兵手持长刀,毫不犹豫就向王珰劈下。
突然,
一直利箭激射而来,“噗”的一声钉在那清兵喉间。
王珰抬头看去,只见屋檐上,一人黑布蒙面,手持一柄大弓,再次张弓瞄向了另一名清兵。
“嫂子?”王珰感动不已,心中大呼:“嫂子你是我亲嫂子啊……”
~~
城墙外,楚军迎着射来的箭雨、石木厮杀不停,王笑驻马望着,心中渐渐焦急起来。
“城门怎么还不开?”
……
城楼上,拜音图看着战局心中也是焦急不已。
忽然,城内嘶杀声又响起,拜音图一回头,竟看见有一百余人从城内冲向北面的永安门,显然是要开城门迎楚军。
“居然能冲到这里?”
宁完我也没想到这群乌合之众能冲到城门处,却不慌不忙,反而冷笑了一下。
想开城门?不可能。
“去,拦住他们。”
拜音图的亲卫领了军令,迅速冲向城楼,迎向那百余乌合之众。
“放箭!”城墙上的守军亦是转向城内,向他们射下箭雨。
眼看不等这百余冲到城门边就要被悉数击杀,突然,东面又有三百人冲了出来,狠狠撞进了王珰和苏简的队列当中。
“大清万胜!杀叛孽啊……”
宁完我微微眯眼,发现是铁豹子来了。
拜音图松了口气,道:“呵,如此看来,铁豹子确实真是诚心投效。不然他跑去打开城门,倒也麻烦。”
宁完我道:“也许他知道我们在城门处放了炸药,敢开城门,我们就炸了城门。”
“哈哈,他如何能知道?宁先生你还是太多疑了。”
只见铁豹子很快便杀散了王珰那群人,只剩数十名游侠与散兵保着王珰转头逃入民舍,铁豹子于是亲自追了进去。
不多时,铁豹子再回来,手中已提着两个血淋淋的头颅。
他一步一步走上城楼,口中高喊道:“卑职幸不辱命,已击杀楚贼王珰、叛孽苏简。”
拜音图大笑道:“好!快送上来,我要让王笑亲眼看看……”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