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回到家中,心不在焉地换着衣服。
她还在回想今日与陈惟中的那场对话。
“你为什么要去?你明知道他们要反对新政,势必要闹出声势,还有什么比鼓动乱民打死你这个应天巡抚更能闹出声势?”
陈惟中道:“他们就算闹出再大的声势也无用,因为决定大局的关键根本不在南京。关键在于晋王能否击败郑芝龙。
而晋王必胜,此战亳无悬念。换言之,这些人反对新政,不过是走投无路之下的丧心病狂。我不惧他们杀我,他们杀了我也阻止不了新政。”
他说着,抬手一指,又道:“你看,我死,还有张端。就算张端死,还有我们在徐州、淮安培养的数十官吏,还有天下各地兢兢业业忠心于民的官吏。
我辈变法改制,为的是天下芸芸庶民,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此大丈夫治国平天下之志,我誓不改此志。
今日他们若要杀我,好,我便让他们看看杀了我也无济于事。仰兼并、均税赋、打破科举特权,此非晋王一人之新政,更非我陈惟中一人之新政,乃顺天而应人之道,大势浩浩,势无可挡。”
“陈卧子!你到底在说什么?既然关键不在南京而在战场,你又何必一定要去冒险?没有意义……”
“因为我是应天巡抚。”陈惟中道:“我巡抚一方,不能任由他们纵火伤民,这是我的职责。”
“这太荒谬了,你明知有危险,不要去……”
“你不是想说荒谬,你是想说我蠢,对吧。但你看这江南,无数庶民沦为贱民、奴仆,沦为绅衿与军阀之鱼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为什么?是那些身居庙堂者不聪明吗?不是啊,是他们太聪明了!
他们太聪明,太明白怎么做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了,每个人把利益算到了极致。可他们越聪明,百姓过得越苦。
聪明人太多了,江南最需要的就是蠢官,在其位、谋其事的蠢官。若没人当这个蠢官,我来当。
我为应天巡抚,治下生乱,我该出面,这不是一个为官者本就应该做的吗?难道我一边说着要为民变法,一边躲在衙署里,任由百姓在变乱中蒙受财物与性命的损失?那我和那些人有什么两样?
我要做的很简单,站出来,让南京百姓看看,他们新任的巡抚和以前的那些官吏不一样,眼下这个新朝廷不一样!”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别去,好不好?”
“如是,你放心吧。没你想的那么危险。百姓会看明白的,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坏,他们心里有杆秤。这城中缙衿几人?黎民几人?我身后,站的是朝堂、是王师、是苍生,苍生护我,我不会有事的……”
这一席话虽多,陈惟中语速却很快,说明了心迹之后,他笑着挥了挥手,人已转身跑开……
柳如是回忆这个画面,又发现,他不是不够爱她,而是他的心胸太广,这才显得她在他心中的份量不够重。
她褪下男装,换回常服,从台上拿起一支簪子,准备给自己戴上。
下一刻,心里莫名一悸,她手一滑,簪子刺破手心,沁出一滴鲜血……
~~
“请父老们往道路两旁站一站,放兵丁过去救火!”
“抚巡大人在此,大家放心!勿要冲撞,救火要紧……”
城东的大火还在燃烧,陈惟中带人奋力呼喊,渐渐地,局面终于没有那么混乱。
乱民们有序地开始散开,救火兵丁终于得以通行。
空气中的灰烬飘浮,如同下了一场濛濛黑雪。
陈惟中头发上、衣襟上沾满了灰烬。
他故意在这个时节颁发新政,就是想激反对者出头、好一网打尽。但他本以为只会是朝堂之争、兵马之争,却没想到对方会丧心病狂到火烧街巷,牵连无辜。
于是他摆出官职,安抚住乱民。
看着局面稍缓,他松了一口气,转头向赵志道:“看,这些父乡老亲还是愿意听官府的。”
赵志咧开嘴笑了一下,感到很满足,觉得做一些实事比只跟着陈大人身边站着更有成就感。
“是啊。”
陈惟中又道:“如果我回了衙置,等秦将军率兵赶到,就得镇压这些百姓,累及无辜,幸而……”
“嗖!”
他话音未落,一支弩箭从人群中激射而出,“噗”地钉进赵志的胸膛。
赵志痛哼一声,喊道:“保护大人!”
“嗖嗖……”
接连好几支弩箭应声而来,又射入他的身体。
陈惟中一转头,见赵志倒了下去,才想伸出手去扶。乱民之中已迅速跃出好几个人,一拥而上,扑向陈惟中……
“噗噗噗噗……”
好几把匕首同时扎下,连着捅了好几刀。
……
陈惟中倒在地上,眼神中生机渐去。
他看到很多双脚在眼前奔走,人群喊叫不停。
混乱中,似乎听到有人喊了一句话。
“苍天呐,抚巡大人是好官呐……”
陈惟中似有些欣慰,想笑,却笑不出来。
“陈大人!快……快找大夫……”
“若秦将军到了……嘱咐他……少……少杀……少杀……”
“陈大人……”
~~
马叔睦并不在织造局。
他是故意传出假消息把裴民调开,在他眼里,裴民就是一个大蠢材。
马叔睦正站在南门外的大报恩寺的高塔之上,这里可以俯瞰南京城。
他抬起手,指向城东王笑行辕所在的方向,那里正有乱民在闹事,为的是吸引城中官员的视线,而混在乱民中的杀手,刺杀到场安抚民乱的官员……
接着,马叔睦又指向了织造局的方向……
~~
裴民已经怒火中烧了。
他赶到织造局,大肆搜捕了一番,却连马叔睦的影子都没看到。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又听说城东起了大火,连忙率人赶往城东。
裴民心中着急,驱马狂奔,甩下身后的番子。
然而才奔到鼓楼附近,“嗖”的一声,有冷箭射来,他身前一名近卫应声而倒。
“敌袭!”
周围的锦衣卫连忙策马拥上,对着从道路两旁冲出的刺客放铳。
街旁的一座楼房轰然倒塌下来,“轰”的一声响,阻隔了裴民身后的锦衣卫……
任平正配合高凌禾指挥着马叔睦带来的南楚精锐围杀裴民。
任平之所以作为牛老二的副将,就是因为牛老二勇猛有余却不擅指挥,往日打仗需他临阵参谋。
相比起来,裴民并不是战将,被有心算无心,才开一打便陷在了包围中。
“杀!”
裴民终于倒了下去,有人上前,一刀斩下他的头颅,兴奋地大喊道:“锦衣卫佥事裴民已伏诛!”
任平见偷袭得手,迅速向高凌禾道:“撤!绝不可恋战,后面的锦衣卫马上就到了。”
“走!”高凌禾果断下令。
两人领着人马,高举着裴民的头颅,迅速往城外镇戍营狂奔。
“杀了裴民,南京城必然更乱,我们再也不用担心锦衣卫的监视了。”高凌禾一边策马一边大喊道。
“是啊。”任平应道。
“任将军只要号召旧部起兵,我们占下一座城门,便只等邵武郡王大军!”
“邵武郡王能到吗?”
这话任平已不是第一次问了。
高凌禾却还是很耐心地回答道:“消息可靠,邵武郡王已攻破镇江,即日便到南京!”
也不知他是在回答任平还是再一次给自己信心。
任平却是沉默着,任由烈风吹过自己的面容。
事实上,他心里根本没底,北楚兵制,将兵分离,他麾下的士卒其实并不是他的私兵。
他不知道只凭自己与他们的交情,能号召多少人响应?
其实,任平根本就没想过要造北楚的反。
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在北楚都快平定天下的时候背叛呢?
但现在,为什么会这样了?
任平真的不明白,认为一定是有人陷害自己。
因为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当他收下那些良宅美人和巨额银钱的时候,他就已经做了选择……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