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四海镖局,彭定彦卸车牵马,李锐则问明孟显所在,直奔议事厅而去。
孟大当家正在交办镖局的几件日常事务,见李锐来了,示意李锐先坐,待交办完事务细处,才问道:“李公子,走了一趟回春堂,可还顺利?”
李锐摸出怀中的羊皮卷,递给孟显,说道:“许大夫已经补全了羊皮卷,只是婉言提醒,要小心应对,不能照着瞎练。”
孟显展开羊皮卷,随意看了几眼,就又合上此卷,笑着说道:“许大夫也是好意,这经脉穴位哪里是好顽的,只消走错了一步路,功夫倒退还是轻的,便是落下祸根因此殒命,也是有的!”
李锐听出了劝诫之意,点头称是,表示不会拿自己性命作儿戏耍子。
孟显又道:“我四海镖局在辰地,只穆叔一人精通气血搬运的法门,我资质鲁钝,一直不能窥入门径,此番就帮不上公子了。这卷羊皮卷既然是以经脉穴位打底,必然同气血搬运之法脱不开干系,公子可以多去穆镖头处坐坐,一同钻研此卷。至于那幅薄绢,就得看典刑司的手段了。”
孟显说着,把羊皮卷又递回给李锐。
李锐也点头,表示等得了闲,一定多去老镖头处蹭蹭茶水喝。
“当家的,我这里还压了一件事,当家的可还记得,那百炼钢之法?昨个走不脱,也不知道陈宝炯陈师傅试验的怎么样了,可成了也未?”
“原来是这件事。”孟显沉吟,“我当时是想着未雨绸缪总归没有错处,这才相托公子。现在想来,这百炼钢之法如此复杂,我等又动身在即,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之前李孟二人就曾商议,本拟昨日就要去陈记刀剑铺,看陈宝炯试制百炼钢是否功成。谁能料到,竟招惹了号称千里独行的淫贼楚裴恶客登门,这才引发了事端。
昨日做戏一整天,四海镖局上下,除了醉卧温柔乡的孟潜一人,其余一个没跑,都有戏份。李锐更是独挑大梁,当了一回新娘子,只等此贼上套,来个瓮中捉鳖。所幸一番谋划极为顺利,一举功成,擒住那淫贼楚裴,算是了局。只是陈记刀剑铺的事,就这么耽搁了。
孟显思量过后,说道:“一事不烦二主,况且此事旁人也无法代劳,还得李公子走一趟。这样罢,等吃过午饭,我为公子安排车马。”
“当家的无需费事,我自去找彭镖头同我一道!”
…………
李锐彭定彦二人驾车到了陈记刀剑铺,尚在铺子外面,就能听到叮叮当当锻打的声音。
彭定彦一边栓马,一边大声吆喝:“老陈,老陈,俺又来寻你了,还把李公子给你带来啦,快来快来!”
彭定彦一嗓子,简直要把铺子招牌上落的陈年老灰都给震落下来,若不是镖局的马听惯了彭定彦的呼喝,只怕这一下就惊着了。
陈宝炯正在锻工坊中忙活,虽然当下时节,已经很是清冷了,但锻工坊里炭火烤人,陈宝炯精赤着上身,仍旧大汗淋漓。
听到彭定彦喊声,陈宝炯出门相迎,甫一走出来,寒风激荡,周身便蒸腾着白汽,倒是有几分名匠的意思了。
陈宝炯朗声笑道:“李公子能来我铺子,我自是欢喜的,你彭大眼只能算是个添头!”
彭定彦也不恼,打趣道:“嘿!你这老陈,一样客两样待,看俺不把你私藏的竹子青喝个干净!”
“我那几坛老竹子青,早就让你喝干净了!去年埋下去的那几坛,算算时候,也才刚窖藏满了一年,我许久不曾进山,没来得及挖出来呢。”
听陈宝炯说到进山,彭定彦突然一拍大腿:“俺想起来了,公子,老陈在栖霞山里有间屋子,平时专做打铁寻矿之用,那屋子后面就有一片竹林!之前公子问俺,俺一时没想起来,光想起来那片竹海了。”
陈宝炯好奇问了一句:“什么竹海?”
李锐便把听自彭定彦的那一桩早古传闻讲了,陈宝炯忙摇头,道:“老彭也是胡闹,幸亏公子没来得及去,那“坟哭海”岂是什么好去处?误入其中的人,少有能走出来的,都失陷在里面了!”
彭定彦倒不以为然,“俺们只在外围砍几棵竹子罢了,又不会深入,哪有你说的如此骇人!”
“小心驶得万年船,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总之莫要再打那“坟哭海”的主意了,要竹子,我那小屋后面,随便你去砍!只是现在尚未入冬,也不是吃笋子的时候……”
“打住,打住,老陈,你又把俺当作吃货了不是?是公子说需要些竹子有用处!再说笋子有什么可吃的?不是,公子,倒底是甚么用处,便告诉俺罢,这事儿一直挠得俺心口痒痒哩!”
李锐笑而不语,陈宝炯倒是回嘴道:“什么叫把你当作吃货?你本来就是!你可还记得,就在去年,约莫也是这个时节,你我二人一同进山,你在青沙渡……”
彭定彦顿时大急,打断陈宝炯的话,恼道:“好老陈,好哥哥!那件糗事可不要再提了,你不是都答应俺,早就忘了那件事了么?怎得还拿出来说嘴!”
彭定彦如此模样,李锐反倒好奇,问究竟是什么糗事?
彭定彦只摇头,不管李锐许下什么好酒珍馐,都不肯开口,还冲着陈宝炯使眼色,示意陈宝炯绝不能抖搂他自己这件糗事。
陈宝炯以此法制住了彭定彦这个大嗓门,这才冲李锐一抱拳,笑道:“公子,我们去到里面说话吧。这外面小风一吹,还挺冻得慌!”
三人进了铺子,陈宝炯打发小鱼去倒茶水,说道:“公子,这两日里,我也已经试演过夹钢法了,还依此法锻打了一把剑条,就是此物。”
陈宝炯说着,从锻工坊的架子上取过一把剑条,递给李锐。
“昨夜淬火之后,我手段齐出,或是以钢棒切划试验其硬度,或是以小锤敲击试验其韧性,还用力弯折看其弹性,如此一一比照下来,果与包钢法锻的剑有许多不同!今早我就先把此剑粗略研磨了一番,夹钢线服服帖帖,如细瓷胎画!”
李锐入手,这剑条陈宝炯只研磨了一小块,露出剑身肌理,如同赌石之人在玉料上开了个窗口一般。果然如陈宝炯所说,夹钢线服帖,软钢硬钢相济,是把好剑!
陈宝炯又道:“除此之外,我也照着孟大当家的要求,做出了一件刀坯,这件刀坯用上了公子传授的淬火之法,我试验之后,确实不错,保管孟大当家满意!我这正打算细细研磨好了,送去镖局请孟当家先过过手的,不成想今日公子便来了!”
李锐放下手中剑条,说道:“我临行前,孟显当家有一番嘱托,想问陈师傅能否以百炼钢之法,锻打几把长刀?”
陈宝炯神色一暗,摇摇头道:“不瞒公子,这百炼钢法,我也试过多次了。我是以四片软钢、三片硬钢层层交叠,烧透之后,锤打锻合。说来惭愧,只是七层钢片而已,我却一直无法锻合在一处,即便勉强合在一处,只消一折叠锻打,钢坯也会裂开缝隙,不堪大用。如此反反复复,我倒是造了一堆废钢!”
李锐听完陈宝炯诉苦,心窍几开几合,说道:“陈师傅,可否把那些废掉的百炼钢都找出来,我看看问题出自什么地方。”
“我也是存着这心思,便把这些废钢都堆在一起,没有直接回炉重造!”
陈宝炯如此说着,指了指墙角,有一小堆废钢,随意码在一块儿。
单单只看这一堆废钢,也知陈宝炯这两日乃是下了苦功的!
要知道,不像现代刀匠,有蒸汽锤、液压机等等工具,这一堆废钢,都是陈宝炯一锤一锤敲出来的!
只是这些废钢,大多是最开始就未能锻合在一处,只勉强贴着,一经折叠锻打,就崩散开了。
有几块倒是锻合在一处了,但是折叠层数多了,钢片之间有些杂质未清,只凭手摸,就能摸出钢坯有明显分层。这样的钢坯,一经淬火,就会从分层的地方裂开缝隙,自然无法锻刀锻剑,不过是比着那些崩散开的好上些许罢了。
倒是有一柄短刀形制的刀坯子,已经研磨出锋,寒光飒飒,刀身研磨之后,显露出折叠锻打而自然形成的流水一般纹理,观之如临渊。
只可惜,在刀身一侧,隐约可见几处断裂细纹。
这种细纹,不经过仔细的研磨,是看不出来的,但这些断裂之处,对刀剑来说,就是致命的暗伤。
刀剑乃是兵器,杀器!
真到了动用刀剑的地步,距离生死之分也就是差着毫厘,若是手中兵刃有瑕疵,拼斗之时与敌磕碰几下,兵刃就断了,与手无寸铁何异?万一到了这种地步,可就真真是死临到头了。
常言道,瑕不掩瑜,但是对于刀剑之属,却一定要完美无缺才可!
李锐将这些废钢反反复复看了多遍,尤其是那把短刀,特意跑到锻工坊外面,对着阳光仔细观察了一番。
做完这些,李锐又把自家经验一一串连起来,这才说道:“陈师傅,我这是纸上谈兵,姑且一说,若有错处,还得陈师傅指出来。”
“公子且说,我用心记着!”
“先说数量上最多的这些废钢,这些钢片不能锻合,稍加捶打便会崩散开来。这些应是直接以七层钢片交叠,锤打锻合的那种,可对?”
听李锐发问,陈宝炯直接一个马屁拍来:“公子目光如炬!”
“……”李锐沉默一霎,又道,“而这几块钢坯,我看已经锻合在一起了,只是在折叠锻打的时候,出了岔子。”
“公子真是目光如炬!”陈宝炯又一个马屁拍来,“不怕公子取笑,这几块锻合在一起的,是我用了最笨的法子。我先用两层钢片合锻,待锻合结实了,再加一片,继续合锻,如此加到五片,便不好再加了。饶是如此,一经折叠锻打,还是裂开了缝隙,一番工夫就作废了。”
“……”
李锐心说,
拿出你的名匠风范来啊!
不要一口一个目光如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