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6日,星期四,晚10:30。
Phantom。
幻象。
在煎熬的等待中,罗哲发现了这个词汇的真正含义。
如同洗浴时,水流灌入耳朵,混合耳中灰尘风干后的污垢,产生出滑腻黏稠的液体在耳膜上搅拌。如同淤塞的水龙头痛苦的溢出清水,无序的咕噜声似乎通过耳蜗沾黏在了脑内,毫无痛楚,是另一种猎奇的异样。
罗哲出现了幻觉。
二十多年来从未出现过的神奇体验。
胃里有什么东西窜动。
哇的一声。
罗哲呕吐出大量的鲜血,随即在呛住咽喉猛烈的咳嗽中,喷溅出血渍污染了键盘上cfkuievrythgn的键帽,电脑桌上尽是浓厚的绯红之物。
就像耳朵里灌入了水流,大脑里产生同样的动静,脑液似乎也在流动,泉水汩汩的声响,冰凉的滑腻物穿过脑神经,电击般,刺激着脑细胞的活力。
此时此刻,身体上所有的痛楚都无所谓了,牙齿指甲皮肤怎样都没有关系了,幻觉带给他超然的体验。
总有人无比确定的说,人的想象力是无穷的,这是有待论证的,实际上人的想象力是存在精度极限的。
比如说想象一张桌子,人并没有想象到一张桌子的全部细节,就说服自己想象到了它,对于桌子的长宽比例,以及纹理材质,包括准确的颜色,是无法完全想象的,看似想象得很精确,其实很模糊。
即使准确想象自己母亲的面貌,也是极其困难的,甚至连一些细节都想象不出来,甚至不能在脑海里形成图片一样的东西,只是一幅模糊的虚影,几条不完全的轮廓。
而在脑髓中穿梭流淌的润滑物体,使得罗哲突破想象力精度这一极限,像是获得某种全新的感官。
Phantom。
幻象。
失眠症被彻底粉碎,罗哲这一生从未如此清醒过,甚至不用眼睛去看,不用耳朵去听,不用鼻子去嗅,不用手去摸,不舌头去舔,只凭想象,就能精准的完美重现自己一生中的所有体验。
鲜花的芬芳,只用想象就能够轻嗅。留声机里的古典音乐,只用想象就能联听每一个音符韵律。女人的肌肤,只用想象就能触摸每一寸的柔嫩。无论是阳光的炙热,冰雪的寒冷,美酒的香醇,柠檬的酸甜,只要念头一动,就会切身实际的发生在自己身上。
脑子快要爆炸开裂,精神都要彻底崩溃,但停不下来,无法阻止这幻觉。
紧接着意识里闪过自己的眼睛在这一生中捕捉到的所有画面,无比的清晰,而就连已经淡忘的无意义物,水杯中盛水的高度,昆虫甲壳的纹理,树叶的数量,洗发水成分表的所有化学物质,诸如此类的尽数全部。并不是幻灯片般一帧帧的闪过,而是以一种更为立体的方式尽数呈现,刹那内爆发出一切,所有的所有在脑海中缤纷绽放开来。
罗哲手撑在沙发靠背上,大口喘着粗气,眼角开始溢出血液,滑过病态憔悴的枯萎面孔,留下一道血痕。
接着是耳朵,无数声音涌入却没糅合在一起,能同时分辨每个声音的来源,轨道成线性丝丝分明……
“阿普唑仑……安定药。”
这幻觉带给人的感受十分奇妙,在大脑刺痛的同时,与之带来的是极致的欢愉,比任何的快感都要更加的剧烈,沁人心脾,震颤脑髓。
但罗哲知道这必须得停下来,自己要保持理智等待医护人员过来,罗哲并不是特别信任那些人,必须保持清醒。
他跌跌撞撞的找到药瓶,一次性十多粒放进嘴里,丝毫不畏惧苦楚,咀嚼得稀烂然后吞入腹中。
按理来说要十分钟后才见效,可自己的身体被什么改造了一般,能够感受到五脏六腑在躯体内快速蠕动,这药片的劲力被瞬间吸收稀释。
幻觉停了下来。
罗哲瘫坐在沙发上,他目光呆滞的看着前方,脸上还糊着鲜血,刚才的一切就好像没发生过,而自己怎么也回忆不起刚才的体验,只是觉得梦幻和怪诞,再也想不起其中细节,变回了正常人类的思绪。
“精神病……”
罗哲无比讨厌这个说法,目前看来,这似乎成了既定的事实。
咚咚……
极其礼貌的扣了两下门。
“医生来了么?”
罗哲感觉有些不对劲,从那平和的敲门声中,对方似乎并不慌张,反而是带着悠闲和谨慎,要知道,现在的自己可是恐怖的传染源。而传染病幻象的威力,自己已经见识过了,这绝对不是季节性感冒的小事。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罗哲看向电子屏幕,上面显示的标记是疾控中心,他选择了接听。
“是你们在外面么?”
罗哲试探性的问着,不管怎样,上门检测隔离这种事,始终有些怪异。
“没错,刚才发生了什么吗?我已经打过几次电话了,你一直不开门。”
电话里传来的是一个成熟女性的声音,十分的严肃,甚至带着残酷。
“我现在全身都是血,病毒不是能通过血液传播么?我认为我要去清洗一下。”
罗哲看着自己的白衬衫,上面的血迹像是野兽派画家的作画,显得像一头负伤的野兽。
“不用,我穿着隔离服,请开门。”
极其的平淡和从容。
罗哲捏住眉心,阿普唑仑的药效更深了,刚才自己不知道怎的,或许是因为太过慌乱,所以吞下了很多粒,但具体数量已经忘记了,只是记得很多。
他扶着墙壁一瘸一拐的走到入户门处,略一思考后,打开了门……
“这?”罗哲懵了,“你不是穿着隔离服么?”
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情况,好几个穿着生化服装戴防毒面具的医生拿着设备严阵以待,仅仅只是……一个穿着怪异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冒充疾控中心的医生?”
罗哲无法把这个穿得和黑客帝国一样,皮大衣一身黑的疯女人和医生联系在一起。她的黑色靴子上还有星形锯齿的马刺,身后背着吉他盒一样的东西或许是工具箱,金色短发和翠绿的眸子,让罗哲不敢相信普通话说得如此流利。
磅!
萨曼莎越过罗哲砰响一声关上了门。
“实际上,我的工作并不是隔离病患,我的职责是猎杀怪物。”
毫无预兆。
砰……
她扭过身子一记侧踢,击中罗哲的腹部。
无法想象这只高挑修长的腿竟有着如此巨力,把罗哲踹到空中,倒飞好几米远,最后摔在宜家原木风格的茶几上,砸烂了茶几,碎裂的木头柱子有几根插进了他的背上,渗出骇人的鲜血。
“让我见识一下吧,血液带给你什么样的力量,让我看看潜伏在你躯壳下的真容。”
萨曼莎从吉他盒中拿出一把黑铁材质的粗糙长剑,随之猛的一甩,剑刃伸缩变长,形成一条铁鞭,无数菱形凸起的倒钩锐利至极。不像是武器,更像是刑具,要是被这个抽打,远远不是拉扯皮肉那么简单,骨骼都会被刮烂。
“血液的力量?真容?什么东西?”
罗哲有些无法理解状况,他爬起身来,遭受到猛烈攻击后,导致肾上腺素分泌。他发现自己的身体突然有了惊人的力量,浑身充满了活力,像是之前四肢都被捆缚上了铁块,而现在如释重负,甚至有些控制不好自己的力量,轻轻动一下腿就要弹跳起来似的。
“Phantom,幻象,这不是传染病,是血疫诅咒,汲取人内心的意象具现化为怪物的兽疫。没有任何方法治愈,血液会提高你的灵视,你会在幻觉中精神崩溃最后变成失去理智的恶心生物,只是迟早的问题。”
萨曼莎的靴子踩踏在罗哲流淌的血液上,缓慢踱步过来,跃跃欲试的说着:“你是哪种类别的野兽呢?类别C或是类别B?噢,不,甜心,你是神都要恐惧的人,该不会是Keter吧?那样的话我可应付不了。”
她的话中有浓浓的挑衅意味以及嘲讽。显然的是,之前罗哲在对话窗口里的那一番话激怒了她。
“类别?”
罗哲拔出背上的木柱,飚溅出大量的血浆,他盯着萨曼莎手中的鞭剑,毫无疑问的是,这女人是个精神病,诅咒?灵视?别开玩笑了。
“就算是你们这些畸形的野兽,也是要进行分类的,类别越靠前,危险程度越高。刚才我料理了一个D—082,让我想想082是什么……噢,对了,D—082偷窥狂,会变成那种全身覆盖眼球的怪物,实在有够猥琐和恶心的。你又是有着什么变态心理呢?抱歉我的话很多,我该直接宰了你,只是我喜欢和快死的东西说话,因为这种情况下,我的表达是十分有力的,语言就是用来表达的,不是么?”
萨曼莎不自禁的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整齐白净的牙齿,看似爽朗温柔的笑容中,带着一丝病态。
“精神病……”
罗哲面无表情。
沉默,死亡一般的沉默。
萨曼莎在罗哲的脸上找不到任何的恐惧,和刚才那个D—082完全不是一路货色。
不爽,极其的不爽,明明只是普通人而已……
“你一点也不怕我么?”
萨曼莎的眼神阴寒下来,她无法理解。要是另一个人面对自己染上致命传染病的事实,又被上门说要帮助他的官方人员形容成怪兽,并要将其抹杀,早就已经抖得和虫子一样了,而这个男人……
“老实说,我日子过得相当郁闷,失眠症一直困扰着我,我对人类这种生物有些厌倦。”
这个疯女人看起来是像要干架的样子,罗哲扯下了领带,松了松衬衫领口,继续补充着。
“人类绝大部分都是不好不坏,平庸乏味的。”
“就像一次性塑料饭盒一样。”
“对于这种长方形塑料,我连闻一闻的兴趣都没有。”
“大部分音乐,大部分书,都是,他们的刻度永远都停在一个最正确的中间。”
“永远不会犯错,永远不会失败,最后剩下的只是空洞的一具驱壳。”
“我每天干着给这些家伙洒精神饲料的垃圾工作,把自己搞得不人不鬼,真是太可悲了。”
“我并不讨厌你,小疯子。你怪可爱的,我喜欢你这一类人,琢磨不透你在想什么,你要用那个像是游戏道具的东西来抽我吗?”
罗哲暴露出了,他从未示人的真面目。
“不得不说那玩意儿确实挺吓人的。”
罗哲从身后掏出一把柯尔特M1911,瞄准了萨曼莎的眉心,“快滚吧,我得了很恐怖的传染病,这不是在开玩笑,忙着去看医生,没时间和精神病瞎闹。”
萨曼莎懵了……
眼前的人并不明白现状,他否认了自己说的一切,还有这种态度……何等的傲慢?
她面目扭曲起来,眼球充血,持着鞭剑纵身一跃,矫捷的跳劈。
萨曼莎,加入狩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