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明成祖迁都北京,但太祖皇帝朱元璋耗费几十年打造的南京城更为庞大,更具吸引力,至少对钱渊这个前世一直在长江三角洲地带生活的穿越者来说。
这种印象来源于之前张居正信件中的叫苦不迭,也来源于面前诉苦的何良俊。
何良俊去年赴北京,但生冻疮实在熬不住才回了南京,在南京翰林院里谋了个孔目官。
“受得了热,但受不了冻。”钱渊咂咂嘴,“我也一样。”
何良俊苦笑道:“会试加上选官前后半年,明年展才大不了谋个江南的县令。”
“何先生这是开玩笑了。”钱渊脸上笑意更苦,“误了科考,现在连乡试都……”
“今天过来就是为了这事。”何良俊笑道:“运气不错,因倭寇劫掠徽州、宁国,南直隶的录遗还没开始。”
“什么时候?”钱渊显得无所谓,几个月都没碰过书了,真不指望……别说乡试,就是录遗估摸也过不了啊。
“三日后,已经替你报名了。”何良俊看钱渊有点提不起精神,“别担心,有时候福祸相依。”
福祸相依?
钱渊懵懂的送走了何良俊,不是他不想问个究竟,而是又有人上门拜访。
“来南京才第二日,已经是宾客盈门,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这老头似乎不说些怪话就会死……钱渊翻了个白眼,勉强拱手,“大洲公。”
赵贞吉似乎也感觉自己说话有些不中听,勉强挤出个相当难看的笑容。
六日前在那座小村庄中,几乎所有人都拒绝了赵贞吉,后来赶到的史褒善更是毫不客气的将其驱逐回南京。
原因很简单,史褒善马厂镇兵败,如果让倭寇侵入南京是最惨的,援军击败倭寇他也讨不了好,而以狼兵为主力击败倭寇……这是他最能接受的。
当然了,关键是史褒善和胡宗宪幕僚郑若曾私下达成了协议,操江提督虽败不乱,令狼兵夜袭倭寇,终大胜。
在太平府休息了两天,钱渊径直去了南京,刚刚落脚就有何良俊、文彭等名士上门拜访,还有华亭同乡也是钱铮的同门南京工部侍郎张承贤、南京尚宝司丞吴培、南京国子监司业包节孝。
说实话,赵贞吉早就知晓华亭钱渊颇有人脉,但没想到人脉广到这个地步。
有震川公、文衡山的背书,有双江公的赏识,再加上本人所展现的气节、能力,说句不夸张的话,钱渊这个名字在中高层官员中的印象是相当深的,比大部分出仕的官员都要深。
不过,赵贞吉还想试一试。
“展才,如今朝中奸邪横行……”
“大洲公,如今东南水深火热……”
“难道根源不在朝中?难道不是因为朝中奸邪横行导致东南……”
钱渊掩口打了个哈欠,“所以,东南百姓要等……等朝中拨乱反正?”
“东南百姓何其无辜,将性命托付朝中诸公?”
“朝中诸公有将东南百姓的性命放在眼里的吗?”
一连串的发问让赵贞吉脸色发白,半响才道:“有些牺牲是必不可免的……”
“那大洲公就去问问,有谁愿意将性命托付?”
响鼓不用重锤,钱渊和赵贞吉都心里有数。
赵贞吉是徐阶的党羽,又和严党之间仇深似海,不满胡宗宪掌控抗倭大局,更不满胡宗宪身后的赵文华。
在他看来,倒严是第一位的,其他都可以为此让步。
胡宗宪借赵文华之力一跃为浙江巡抚,又力压徐阶同年杨宜手掌大权,如果这次剿灭倭寇之功能将胡宗宪剔除,赵贞吉相信有可能将胡宗宪、赵文华一并驱逐。
而面前这个松江秀才是能发挥关键作用的。
但在穿越者钱渊看来,目前是最好的。
不为什么,因为历史已经证明了一切。
历史上的胡宗宪用事实证明了他的能力,换一个人来,就可能冒着失败的风险,这是钱渊难以接受的。
最关键的是,钱渊很清楚,如今朝中严嵩势大,没有严党的背景,谁下江南都站不稳。
赵贞吉想赶走赵文华、胡宗宪,然后再将矛头指向严嵩,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难以实现的。
赵贞吉本试图用自己的名气压制这个小小秀才,但钱渊毫不客气的顶了回去,而赵贞吉发现,自己还真压制不住对方。
“你叔父钱铮是聂双江的学生,是夏贵溪的门生。”赵贞吉盯着钱渊的双眼,“你却要身投严党!”
“所以我最烦你们这些人,非白即黑。”私下谈话,钱渊毫不忌惮,“只要不听你们的,就是你们的敌人。”
“这叫什么?”
“这就叫党同伐异!”
“还有脸提双江公?”钱渊冷笑道。
赵贞吉愣了下,“若不是严嵩,聂双江如何会……”
“哈哈哈哈……”钱渊放声大笑,“大洲公回头有机会仔仔细细问个究竟吧!”
赵贞吉虽然是徐阶党羽,也名扬天下,但毕竟官位不高,政治地位还没上去,接触不到徐阶集团核心。
看了眼赵贞吉脸上茫然的表情,钱渊两眼一翻道:“也不是不行,只要大洲公答应一个条件就行。”
赵贞吉精神一振,“你说。”
“徽州人丁丝绢税。”钱渊阴笑道:“这件事大洲公应该不陌生吧?”
“你……”赵贞吉脸色一变。
“户房的李吏员,大洲公应该印象深刻。”
赵贞吉叹了口气,沉默的起身离去。
两年多前,赵贞吉被贬谪出京任徽州通判,李吏员试图借其名气、背景为徽州人丁丝绢税翻案,结果不了了之。
之后赵贞吉调任南京户部主事,接任的钱渊却在李吏员的怂恿下去接触徽州人丁丝绢税。
偏偏这笔税赋就是送入南京户部管辖下的承运库。
虽然并不清楚内情,但持阴谋论的钱渊绝不相信,这里面没有内在的关联,赵贞吉的离去也证明了这一点。
来到这个时代已经两年多了,钱渊已经见到很多名留史册的大人物,但几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副和历史书不一样的脸谱。
徐阶被誉为中兴三相之首,斗倒权奸严嵩的大功臣,但他的脸谱下全是勃勃野心和无尽的龌蹉。
赵文华在史书中简直就是个废物,而且还嚣张跋扈不知死活,但他的脸谱下却是如鼠般的胆怯,这样的性格弱点让他恐惧于严世蕃,也恐惧于钱渊。
钱渊也有脸谱,舌利如刀、言辞刻薄是脸谱,智勇双全兼有气节是脸谱,言谈中的懒散也是脸谱。
而赵贞吉也不例外。
享誉盛名,一切为公的脸谱下,隐藏着的是他试图回京一展抱负的雄心壮志,或者说野心。
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但问题在于,赵贞吉以及他背后的人,将掌控权力、施展抱负放在最前面,放在所有的最前面。
坐在那没有起身相送的钱渊看向赵贞吉离去的背影,眼神中带着鄙夷。
比起来,胡宗宪看似少了些气节,但他却能保境安民,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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