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白日,但天色阴沉沉的,看样子一场狂风暴雨即将来临。
宜早不宜迟,钱渊一行人纵马疾驰,急赶到宁海,乘船入象山港往北,当日黄昏时抵达定海后所。
第二日换了军马,再向北去,午后抵达镇海。
手搭凉棚眺望,虽然只能遥遥看见海岸线,但钱渊知道,那个方向出海不远处就是沥港,多年前自己在黑夜中亲眼目睹火光的沥港,一朝覆灭惹出数年倭乱的沥港。
“展才,进城吧。”出城相迎的王寅笑道:“总督大人于城内设宴,尽招展才故友。”
“噢?”钱渊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那罗龙文那厮不在?”
“展才啊,你这张嘴!”一旁的郑若曾气道:“真恨不得拿根针缝起来!”
胡宗宪身边幕僚是唯一和钱渊不合的,也是唯一大力赞成和汪直开战的。
但无论罗龙文如何,胡宗宪不可能将其从身边赶走……这是严嵩、严世蕃塞来的人。
催马过了城门,在王寅的指引下一路往西,面前是一条直道,路的尽头是一座大宅,那儿人头耸动,身着儒衫的名士,身披战袍的将官,最前面是一身紫袍的浙直总督胡宗宪。
郑若曾清晰的听见钱渊哼了声,不屑之意溢于言表,之前钱渊和胡宗宪明争暗斗,现在尘埃落定,胡宗宪以总督之位亲自出迎。
今天胡宗宪真是下了大力气,给了钱渊好大的面子,文官武将、东南名士齐聚一堂。
钱渊远远一扫,不禁嘴角勾起一丝弧度,全都是熟人啊!
除了理应在场的浙江巡抚吴百朋,武将自浙江总兵俞大猷而下,浙江副总兵卢镗,宁绍台参将卢斌,文官有前两日抵达的台州知府谭纶,同知唐顺之,绍兴知府梅守德。
钱渊翻身下马,几个旁边身着软甲的武官快步过来,为首几人单膝跪地行礼,杨文、张三、周泽三人均在上虞大捷中有出色表现,这大半个月搜剿余寇,斩获颇丰。
杨文、周泽两人最为出色,戚继光已经盯上很久了,戚继美不放人……就这几天还被戚继光以对练为名狠狠揍了顿。
“起来。”钱渊轻喝一声,“做事也不动动脑子!”
张三干笑几声,起身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诸多同僚,都是把总级别的中层将官,有卢斌麾下的,有戚继美麾下的,还有俞大猷、戚继光麾下,还有两个狼兵头目,钱渊甚至看到了捋须微笑的李良钦。
招呼了几声后,钱渊指指周泽,笑骂道:“你小子还好逃入军中,不然这次送你十双八双小鞋穿穿!”
身后的梁生和彭峰脸色都有点怪异,冲着周泽递去古怪的眼色。
“展才,旧情后叙,先忙正事吧。”李良钦蹙眉道。
“良钦先生说的是。”钱渊哈哈一笑,挥手让众人推开,漫步往前。
不远处的胡宗宪脸上的笑容有点生硬,他可不认为对面这位青年如此无礼的举动是毫无来由的。
“展才就这脾气……”梅守德哼了声,“子理你也不管管!”
谭纶苦笑一声……我哪里管得住他啊。
偏头看了眼胡宗宪的脸色,谭纶都忍不住在心里为其叹口气,一个月前天台县,外甥云淡风轻的那句话似乎又在耳边回响。
“不知趣……钱某人会告诉他胡汝贞,我能让他直升浙直总督,也能将他打落尘埃!”
在场的很多官员到现在还懵懵懂懂,但谭纶是心里有数的,事实上钱渊已经做到了。
这也是谭纶为胡宗宪叹息的原因。
胡宗宪在朝中根基无法和钱渊相提并论,东南文武官员大都和钱渊交好,战力最强的戚继光、卢斌、戚继美几部都有钱渊为后盾,甚至戚继美、卢斌所部基本都是以钱家护卫为骨架构建的。
而今天诸多把总级别的将官相迎,赤裸裸的展现了钱渊对东南诸军的把控力度……并不只是和诸军主将交好,他的影响力向下蔓延的很深。
谭纶、唐顺之都有共同的观点,如若不是钱渊出仕时日太短,资历太浅,他才是浙直总督最适合的人选……事实上,胡宗宪内心深处也有同样的看法。
看着这位曾让自己赞赏不已,如今也让自己忌惮不已的青年漫步而来,胡宗宪展颜笑道:“诸君翘首以盼,展才何来之迟也。”
“汝贞兄此言大谬。”钱渊正色道:“东南有汝贞兄掌控大局,麾下名将如云,诸多名士相助,又有惟锡兄为辅,足矣足矣。”
前半句让胡宗宪脸皮一紧,听到后半句,胡宗宪提着的心才放回肚子了……至少,面前这厮不是来拆台的。
“哈哈哈,展才太过谦了了。”胡宗宪亲热的握住钱渊的手,大笑道:“天下何人不知展才之名,东南何人不知展才之重!”
钱渊含笑抽出手……这年头可没握手礼,他上前两步,团团作揖,对面登时一片混乱。
虽是晚辈,虽然年轻,但两榜进士出身,身居浙江巡按御史,更在东南有如此分量,浙直总督胡宗宪都不得不顺其心意,这一礼不是谁都承受得起的。
纵被称为俞龙戚虎的浙江总兵俞大猷,浙江副总兵戚继光都要侧身避让,更别提卢斌、侯继高、戚继美等人了。
武将这边比较好处理,统统避让就是,混乱其实是出在文官士子这边的。
如宁波知府周希哲左顾右盼正准备避让,却撞上了扯步往后退的梅守德,如沈明臣准备拉着侄儿躲开,却撞上了岿然不动的唐顺之。
短暂的混乱后,众人的视线落在两人身上,一个是与钱渊交情多年前就传遍东南的浙江巡抚吴百朋,另一个是钱渊的小舅,台州知府谭纶。
前者官位最高,后者是钱渊姻亲长辈。
犹豫片刻后,吴百朋和谭纶平行出列,前者回礼,后者……有点不爽,现在东南说起谭纶,最显眼的标签就是,噢噢噢,就是钱展才的小舅。
闲叙寒暄几句后,钱渊走到一人面前,再郑重行礼,“多年未归乡梓,还要谢过北山公。”
此人微微侧身避让回了一礼,笑道:“往日里,展才可没如此守礼。”
这句话意有所指,此人就是吴淞总兵兼苏松海防道佥事董邦政,字克平,号北山。
钱渊是两榜进士,董邦政只是个秀才出身,而且还转为武职,如若客气点,称一句克平兄,克平先生即可,但钱渊以号相称,以公相敬,实在是客气到极点了。
虽然钱渊话里也说明了理由,毕竟身为松江人氏,乡梓之地靠董邦政保全,客气一点也是情理之中,但如此客气就有点不对劲了。
“如此守礼,自是有因。”钱渊洒然一笑道:“龙泉兄曾言,东南鸟铳精锐莫过于松江……”
“好好好,侯继高对吧?”董邦政佯怒道:“一次次从松江抢人,抢人也就算了,连工匠都抢,我道侯龙泉哪里来的胆子,原来是展才给他撑腰啊!”
众人齐齐大笑,但有的人如胡宗宪、谭纶心里是有数的,看似松江和浙江南北隔海对望,董邦政和钱渊少有会面,但两人极有交情。
去年在京中,钱渊毫不留情的前松江推官吴时来的脸皮撕下,为董邦政打抱不平,此事早已遍传东南……董邦政如何能不感激钱渊呢?
胡宗宪看着这一幕,心里有着太多的无奈,也难怪前几日董邦政跳出来给自己一个难堪。
不过胡宗宪也明白钱渊为何如此郑重行礼,待会儿的议事中,正常情况下武将是不允许入内的,钱渊这是在告诉胡宗宪,董邦政虽为吴淞总兵,但必须入内议事。
总的来说,场面还算平和,但胡宗宪能感觉得到,钱渊那满是笑容的脸庞下,温和的口吻中,带着让人难以察觉的意味。
这应该叫,绵里藏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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