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晚饭时间了,钱渊忙了一整天,饥肠辘辘,再说了,黄懋官、陈有年、陆一鹏明日启程回京,自己还得去露个面。
其他人还好说,但黄懋官身份特殊,又刚刚勾搭上,不能怠慢了。
钱渊起身,冷漠的视线在胡应嘉身上打了个转,“勾结严东楼,好大的罪名。”
“幼年读书,曾读放翁《老学庵笔记》,田登作郡,自讳其名,触者必怒,吏卒多被榜笞。于是举州皆谓灯为火。上元放灯,许人入州治游观。吏人遂书榜揭于市曰:‘本州依例放火三日。’”
“故时人叹曰,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其实这句俗语并没有流传开,历史上直到清朝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提及,才渐渐传播开来。
胡应嘉虽然没读过《老学庵笔记》,但也听得懂,不过脸上颇有迷茫之色。
“克柔兄是心学门人,投入华亭门下。”钱渊嘿嘿笑道:“不过似乎不太受重视啊?”
胡应嘉起身追问:“展才,到底何意?”
“三年前,吏部天官李时言进位太子太保,兼翰林学士,陛下赐御书褒以‘忠好’二字,特许其骑马出入宫门,甚至令其入直西苑,轮班直庐,可谓风光无二。”
突然提到李默,胡应嘉更纳闷了,但知道钱渊不会无缘无故,紧紧抿着嘴侧耳细听。
“严嵩久恨李时言,两人本为死敌,于是才有了严党构陷李时言使其罢官归乡?”钱渊眼中满是鄙夷之色,“李默得宠于陛下,恨之入骨的那个人实则华亭。”
“什么?”
“李默,正德十六年进士,入翰林院选为庶吉士,但次年嘉靖元年调户部主事。”钱渊轻声漫语,“嘉靖三十四年末,陛下令李默兼翰林学士。”
胡应嘉浑身上下一个激灵,他是官宦世家子弟,如何不知晓其中奥秘?
虽然只待了一年,但李默的的确确算是翰林出身,只不过没有走储相这条路。
六部尚书,一般来说只有礼部尚书才会兼翰林学士,甚至掌翰林院事,如现在的礼部尚书吴山,而其他五部尚书没有这个资格。
区别就在于,礼部尚书入阁的可能性非常高。
李默身为吏部尚书,加翰林学士,嘉靖帝当时很有可能将其在礼部或户部、刑部走个过场后径直入阁。
“华亭欲倒严,但在倒严之前,他要确认一件事。”钱渊轻笑道:“严嵩去位,留下的那个位置会是谁的?”
胡应嘉脸色灰败,他想到了很多很多,再联想起刚才那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之语,嘴唇轻启,却说不出话来。
“那时候你已经选官离京,的确,分宜、华亭联手,才斥退李时言。”
“抵镇海月余,从不上门,而临行前夜,贸然来访,让钱某猜猜,克柔兄此来,只怕不止是斥钱某勾结严党吧?”
胡应嘉有捂脸的冲动,两个月前在杭州,自己不过随口说了句“奇技淫巧”而已,结果被钱渊以祖父胡琏为由,将自己骂得抬不起头来。
几乎一模一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自己费尽苦心,奇思妙想,揣测钱渊与严党同流合污,结果人家一锤子砸回来,徐阶也干过同样的事。
钱渊打量着胡应嘉,突然笑了,“难不成克柔兄此来,是劝钱某人摒弃前嫌,入华亭门下?”
胡应嘉神色微动,如此见微知著,真是个人物。
“不论招抚汪直是否妥当,只看设市通商,税银输中枢,又有红薯、洋芋可活万民,展才于国实有大功。”胡应嘉长长作揖,“但严嵩明年已满八十,致仕之日不远,他日师相身登首辅之位,为何不重归师相门下,齐心协力,共扶社稷?”
钱渊眼神复杂的看着面前的同年,或许是因为入仕不久,又或许是因为没有可能攀爬至顶峰,如今的胡应嘉有着一份赤子之心。
胡应嘉又补充道:“胡某知晓,知晓通商一事在展才心中的分量,但如今此事已然抵定无疑。”
钱渊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再次落座,缓缓道:“华亭欲以胡汝贞或招抚汪直,或勾结倭寇,或贪污军饷之名以倒严,而钱某开海禁通商却需要胡汝贞助力,如此,方才与华亭生隙。”
“克柔兄是如此想的吧?”
“嘿嘿,嘿嘿……”
钱渊不自觉的笑了起来,笑声中夹杂着冷意,“重归华亭门下……重归华亭门下,自钱某以下,随园从未与徐府建交,倒是钱某的拳头和他们打过交道。”
似乎知道胡应嘉要问什么,钱渊侧身道:“如若要攀附华亭,何以不娶其女,却娶其孙女为妻?”
“何人不知钱某和徐璠之间……难道愿意认其为长辈?”
“自嘉靖三十五年五月南下,钱某从未想过借华亭之力。”
“当然了,这些理由似乎不够。”
钱渊微垂眼帘,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雨夜,那位老人摁在自己肩上的双手,还有“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的期盼……
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长久的深藏在钱渊脑海的最深处,每每听见徐阶的这个名字,那些画面就会突然跳出来。
如今知晓实情的人,除却徐阶、严嵩、严世蕃、赵文华之外,只有钱铮和高拱知晓,钱渊并不打算在徐阶未败落前再对其他人透露,于是他另找了个理由。
看了眼正出神的胡应嘉,钱渊轻声道:“今年二月二,浙江巡抚赵大洲搜捕汪直入狱,钱某急行赶赴杭州,兵围巡抚衙门,克柔兄可知晓此事?”
胡应嘉微微点头,“此事在东南知晓的人不少,都言展才与五峰交情甚笃,也正是从那之后,虽朝中未有迹象,但通商一事已然旺盛,每月税银也节节攀升。”
钱渊轻描淡写的将事情剖析开,将血淋淋的实情一点点吐露,对面的胡应嘉的脸色也一点点的苍白下去。
“最恨党争,便为此。”钱渊面若寒霜,冷然道:“只为党争,欲乱浙江一省。”
“严分宜,奸相,以钱某所视,华亭尚不如分宜。”
看着胡应嘉丧魂落魄的离去,钱渊眼神闪烁不定,此人是心学门人,在科道言官中名望不低,又是同年……
第二日清晨,唐顺之、宋继祖、吴成器等人均未现身,如今是最忙碌的时刻,钱渊和临时赶来的孙铤将黄懋官一行人送至客船码头。
“此番南下,大开眼界。”黄懋官笑道:“展才开本朝先例,设市通商……既然因展才而起,那就要负起重任。”
孙铤笑道:“霖原公,展才如今已经被荆川公的鞭子抽得没一刻停歇了。”
“哈哈,展才乃将将之才,只看叔孝、文和两任镇海知县即知。”
陈有年、陆一鹏上前珍重离别,他们倒是没什么离别情绪,都是随园自家人,知道钱渊要不了几个月就要回京,倒是孙铤要在镇海至少待上一两年。
胡应嘉形单影只的站在一旁,只拱了拱手,径直上船,只不过一夜,似乎身材更是消瘦。
陈有年对钱渊点点头,“试试吧。”
“嗯,未必要怎么样,正好你们三缺一嘛。”
陆一鹏瞪了眼孙铤,“要不是你将他鼻梁骨都踹断了……”
“那你怎么不说是文长兄先给了他一拳!”
“好了,好了。”钱渊拱手道:“数月之后,必然京中重逢,到时再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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