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顺之在东南的名望是不需要再复述的,侯汝谅如此急迫也是可以理解的,甚至他参加嘉靖十七年会试,唐顺之就任同考官,虽然不是房师,也有渊源。
县衙大院里,侯汝谅来回踱步,眼角余光瞄见后院一位老人出来,正想赶过去,一位中年人已经抢先问:“养愚兄,如何?”
老人没有说话,只微微偏头。
刚刚赶来杭州府的茅坤面色惨白,“义修兄……”
对茅坤来说,唐顺之的生死很可能关乎到随园对东南通商事的掌控力度,如今已然致仕,如果就此离世……
侯汝谅看到茅坤的脸色略略安心,但随即心又提了起来,手扶额头觉得头痛。
唐顺之身为大儒,于国多有大功,死在致仕途中……这不算什么大事。
好吧,能算大事,但病逝本身是无法造成什么影响的。
但如果是徐阶门生强行夺走通商之权,驱逐唐顺之……致使其心生忧愤,沉疴不起,这就难听了。
浙江设市通商至今,多少人感恩戴德,对象第一是钱龙泉,第二就是唐荆川。
前年末在京城亲眼目睹随园与徐府二公子徐瑛殴斗的侯汝谅在心里想,如果钱展才如今就在浙江,只怕已经操起钢刀领着钱家护卫杀到镇海去了。
好吧,虽然钱展才还在京中,但孙铤在浙江……当年随园闹六科,孙文和一拳打断胡应嘉的鼻梁,也算扬名士林了。
“陆先生,荆川公可醒了?”侯汝谅低声问。
老人点点头,“已然醒转,服了两副药,见效不大。”
这位老人是嘉靖年间的名医陆岳,字养愚,湖州府乌程人,少时习儒,考中秀才后三次乡试不中,转而习医,几十年下来精于医术,名重江南,远至闽粤,和茅坤相交莫逆。
看侯汝谅吞吞吐吐,陆岳轻声道:“长不过月许,不可轻移。”
不远的县衙后院里,中间三两间屋子,周围全都是菜地,海瑞站在门口,面色沉重,目带哀意。
轻轻推开门,海瑞换了副神情,笑着说:“陆养愚的名声,海某当年于琼州亦有所闻,必然手到病除。”
斜靠在床头的唐顺之面色惨白,但仍然嘴角带笑,“刚峰何必虚言,人皆畏死,唐某亦是凡夫俗子,只不过……”
“只不过甚么?”
“心仍有憾。”唐顺之努力支撑了下身子,但还是没能坐起来,苦笑道:“当年唐某在乡间闲居,住则茅舍,睡则门板,夏不摇扇,冬不生火……”
海瑞赞道:“荆川公有大魄力。”
唐顺之呵呵一笑,“前些年展才以此相责……”
“他懂甚么!”海瑞皱眉。
“去人欲而闻良知……”唐顺之神色复杂,“罢了,罢了。”
唐顺之像个苦行僧一般对自己如此苛刻,无非是为了摆脱欲望的引诱以便修行,而钱渊对此嗤之以鼻,这么干,于国无用,于己……只能早逝,更是屁用都没。
唐顺之对钱渊的态度也嗤之以鼻,但事到临头,也有点悔意……他并不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却后悔自己没有再多活一段时日,能将那位远在万里之外的青年看的更清晰一些,更遗憾于自己无法目睹正式开海禁之后能给这个国家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适才问过养愚,不可移位,看来是要客死异乡。”唐顺之淡淡道:“吾儿何时能至?”
“昨日午后送信去了南京,如若顺利,五日之内理应能到。”
唐顺之的儿子唐鹤征如今正在北京国子监。
屋内沉默下来,唐顺之仰着头呆呆的看着屋顶,好久之后突然问:“刚峰,展才何许人?”
海瑞思索片刻,“击倭有功,通商有功,但亦有瑕疵,招抚汪直恐留后患,东南遍地言商事,文人墨客亦如此。”
“招抚汪直,不得已而为之,否则至今倭患难息。”唐顺之突然猛烈的咳嗽了一阵儿,才接着说:“通商……朝中无银,如何治理黄泛,若有天灾,如何赈灾,俺答南下,军饷何来?”
顿了顿,喘了口气,唐顺之轻声道:“开朝近两百载,土地兼并如此,通商实是一条路。”
看海瑞眉宇间的执拗,唐顺之叹了口气,“吴成器,嘉靖三十五年丁忧归乡,后受胡汝贞之邀夺情起复,长水镇、桐乡、上虞数次大捷,其人均有战功。”
海瑞知道这个人,虽然少时习儒,但并没有功名,以军功入仕,夸功东南,和钱渊渊源不浅,但也是胡汝贞的乡党。
“后钱展才于镇海设市通商,起意举荐吴成器出任宁波推官……一晃四年了,也该归乡守孝了……”
唐顺之转头看向海瑞,“汉之汲黯、宋之包拯,刚峰若有此向,老夫不再多说。”
海瑞郑重的作揖行礼,“请荆川公指点。”
“展才信中曾言,刚峰可傲霜雪而不可任栋梁。”唐顺之摇头道:“但在老夫看来,刚峰非迂腐之辈。”
海瑞眯着眼回忆那个青年,这个评价太过尖酸刻薄,倒是和那人的口吻很是符合。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后,唐顺之挥手道:“一府推官,主掌刑名,但宁波推官,首要刚强。”
“以武力称雄的海商,广有人脉的世家,族内有显贵的高门,与国同休的勋贵……”
“若无刚强秉性,难当此职。”
久久凝视海瑞,唐顺之轻声道:“需借刚峰之刚强一用。”
海瑞沉默片刻后,再次作揖,“不惜此身。”
唐顺之对海瑞的欣赏是具有特殊性的,他曾经仔细点评过海瑞出仕后的一系列让同僚瞠目结舌的举动。
天下人皆知,公生明廉生威,但天下只有海刚峰一个人能做到。
海瑞的人缘……好吧,他压根就没人缘,按理来说,早就该滚蛋了,但至今依旧不倒,上司敬畏,同僚敬畏,下属敬畏……
海瑞如若能出任宁波推官,刚强的秉性,清廉的作风、对律法的严格执行等等必能发挥作用。
最重要的是,唐顺之隐隐感觉得到,钱渊虽然对海瑞不屑,但对其也有着一份敬畏。
和钱渊相处已经将近八年了,唐顺之很清楚那是个什么人,在钱渊心目中,能得其相敬的人,寥寥无几。
又喝了一碗苦涩的药汁,唐顺之沉沉睡去,入眠前最后一个念头是,你钱展才到底想做什么?如果事有不协,海刚峰能力挽狂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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