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再说一遍!”
“少了多少?”
崇文门外,装载行礼的马车边的胡应嘉脸色铁青,目瞪口呆,突然抢过车夫手里的马鞭,狠狠的抽在车厢上。
胡应嘉是徐阶心腹门生,前来相送的都是同党,林润、邹应龙、魏时亮尽皆在列,匆匆忙忙赶来的给事中欧阳一敬带来了这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消息。
镇海账目是宁波府衙汇总而成,直联北京户部,随园暗中使了手段,再加上知晓内情的侯汝谅、王本固秘而不泄,直到账目入户部,消息这才散开。
六个月少了将近四十万两税银,而收缴税银的宁波知府唐荆川已经病逝,不管朝中如何追责,下一任宁波知府肯定要扛起这幅重担。
林润、邹应龙都察觉到了古怪,而胡应嘉在心里破口大骂……果然没将自己视为随园中人,这么重要的事居然都不透露!
再想想昨天晚上密谈……胡应嘉当时就有点奇怪,为什么要自己对董家出手,八成是董家是罪魁祸首!
沉思良久,胡应嘉面无表情的拱手一礼,径直上了马车……还能咋地,难道现在跑到吏部去退位让贤?
魏时亮叹道:“克柔兄运气不佳,要是迟上几日……”
“运气不佳?”邹应龙冷笑道:“今日三月十四……虽然未查,但邹某能断定,往年账目入京,必然是在初十之前!”
林润也点头赞同,“昨日点克柔就任宁波知府,今日税银账目入京……绝非巧合。”
这是很符合逻辑的判断,所以很多人都看出来了,所以陈有年只能缩着脖子忍受对面户部尚书方钝嘴里飞溅的唾沫。
“去年末唐荆川就上奏提及东南大户走私,导致税银降低……”
“胡克柔就任宁波知府,今日账目即入京!”
“你们随园好大的胆子!”
“他钱展才真是……其心可诛!”
看对面的陈有年一副唾面自干的德行,方钝转头瞪着一个头发花白,个头矮小的老人,喝道:“陆平泉,看你教出来的好学生!”
陆树声虽然德高望重,但资历比方钝差的太多,政治敏感性差的更远,但却对钱渊有足够的了解,突然道:“听闻……前日吏部荐宁波知府人选,登之亦榜上有名?”
“噢噢噢!”方钝反应过来了,“登之是想一走了之,借此脱身!”
陈有年忍不住了,辩驳道:“若下官想脱身,如何会择宁波知府?”
方钝嗤笑道:“谁知道他钱展才在东南布了什么局,说不定你陈登之下东南,税银立即激增!”
陈有年还想解释几句,但不知想起来什么低下了头,如果真的是自己南下,事情还真说不好。
方钝越想越来气,气得顺手将桌案上的笔墨纸砚都扫到地上,如今朝中财政状况比前些年要好得多,但……虽然明朝官员不知道“政府预算”这个词汇,但户部尚书却是要做这件事的。
每年的俸禄、军费都是摆在那的,而前些年的提编法榨干了大量东南地区的财力,如果没办法,只能继续榨,但这不是有东南税银了嘛。
再加上高拱已经开始渐渐推行新政,其中首先试行的就是一条鞭法,但效果很差,受到地方上很大的阻力,原本的粮米、麦谷的收缴都受到了影响。
虽然税银是每三个月甚至六个月才入京一次,但方钝早就划分好了用处,本就是紧巴巴的,现在突然少了将近四十万两白银,方老头儿自然是大发雷霆。
“六日前,广东海丰、碣石两县知县上书,乡民作乱,领千余人攻城,未果后破甲子门巡检司,杀死官军百户两人,流民群集,一个不好又是个张琏!”
“十二日前,宁夏巡抚王学甫上书,固原、庄浪地龙翻身,军户死伤数以万计,光是军马就死了上千匹,请户部太仓库拨银赈灾。”
“平泉自南京而来,当知修建河道、治理黄泛……南京户部是没银子的,还指望北边拨银!”
“国事艰难至此,老夫……”方钝悲哀的缓缓坐下,一副伤心欲绝的神情,“老夫也累了……”
陆树声一脸寒霜,拱手道:“今日有暇,府内设宴,还请大司农一聚。”
方钝眨了眨绿豆大的眼睛,这话题转的有点快,你陆树声不是这种人啊,难道被钱展才带坏了?
谁是师傅?谁是徒弟啊?
一旁的陈有年咳嗽两声,“今日乃平泉公寿诞……”
方钝精神一振,“平泉寿诞,老夫当亲往与贺!”
方钝在陆府遇见一脸尴尬只打哈哈的钱渊,还没等他义正言辞的训斥几句,还没等他追问其间到底出了什么事……陆树声已经淡然的从书房里出来,衣服都没换,手里拎着一只捣衣杵,光滑的外表显示它经常被人使用。
一屋子的人都有点傻眼,只有陆树德一脸的幸灾乐祸……从嘉靖三十三年后,就再也没见过大兄揍渊哥了!
“平泉公……”
“父亲,父亲……”陆氏慌慌张张的要去拉陆树声的衣袖。
陆树声虽然年迈,但身子骨真不错,脚下利索的很,手中的捣衣杵已经带着风声挥向钱渊的肩头。
“哎呦!”
冷不丁被拉过来挡箭的陆树德捂着胳膊,“大兄……”
“让开!”
“好嘞。”陆树德用力甩开后面的那双手,然后死死拽住钱渊将其送到虎口边。
钱渊干笑着看着陆树声,“老大人,老大人,听晚辈解释……”
这世上,有资格打钱渊的人真找不出几个,父亲钱锐、母亲谭氏算两个,小舅谭纶是官场中人,叔父钱铮和兄长已然分家,勉强够资格但绝不会动手。
有资格,也敢动手的,只有陆树声了。
姻亲关系,高了两辈分,又是钱渊的老师,从哪个角度都够资格。
钱渊左顾右盼,一帮没义气的,只有诸大绶上来劝了几句,徐渭、杨铨、周诗、冼烔个个都躲得远远的,陈有年甚至站在门外都没进来。
最可恨的就是叔父钱铮,还坐在那喝茶呢!
眼看着捣衣杵就要落下来了,钱渊被逼无奈喊道:“砺庵公!”
一直冷眼旁观的方钝终于踱步过来,笑道:“平泉刚烈,此正是老夫举荐其回京的原因。”
这个老不要脸的货,居然未雨绸缪,找了陆树声来压随园,真不是省油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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