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元年正月,新任浙江巡按御史王本固到任,半年时光,先后两次在宁波镇海掀起乱事。
前一次,东南税银锐减,宁波知府唐顺之突然病逝。
后一次,靖海伯汪直被逼逃窜出海,诸军东向,朝中密派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钱渊南下,约束大军,使战事不起,后遍邀东南,重开通商。
乱局和凋零一直持续到王本固被押送回京受审,自那之后,客商云集浙江沿海,大量商船报备出海贩货,停顿了一个月的通商再度火红起来。
甬江上,三层官船的顶层,钱鸿略略掀开遮挡的窗帘往外看,江面上往来穿梭的船只入蚂蚁般密集,偌大的战船在江中心来回巡视,甲板上的武卒均装备精良,身边的铁炮令人胆寒。
“怎么了?”
钱鸿没回答妻子黄氏的疑问,走了几步,掀开另一侧的窗帘,眯着眼细看码头、集市、道路,过了会儿才说:“更甚入京之前,不是说都乱成一锅粥了吗?”
黄氏抱着儿子,脸上的表情并不太好,“小叔南下也快两个月了,京中都称颂他整顿东南,于国有功……既然如此,干嘛还要让你……”
“住嘴!”钱鸿瞪了眼,“是我自己要回来的……说这等话……下次再说,你回京去!”
“嗯,我回京,你就在镇海这边讨个……两头大是吧?”
钱鸿无语了,犹记得当年的妻子温柔似水,说话都细声细气,如今怎么变成这样了……呃,钱鸿如果和戚继光、徐渭、陈有年等人熟悉,应该能找到答案。
“好了,别胡搅蛮缠了。”钱鸿咳嗽两声,看妻子瞪了两眼过来,赶紧服软,“正巧今日中秋,让小弟亲手做几个月饼……”
看船只到岸,钱鸿换了身衣衫,混在上下船搬运箱子的杂役中下了船,径直回了家,从暗门进了后院。
“孩儿拜见父亲。”钱鸿跪下用力磕了三个响头,“弟妹有身子,小弟不在身边,母亲暂留京中。”
钱锐微微点头,定睛看着长子脸上那道伤疤,“伤势如何?”
“早已痊愈。”钱鸿迟疑了下,“父亲,统率船队,整肃海商,只要小弟那边能出人手,并非难事,再说汪直应该不会作梗,只是不知孩儿是在镇海还是在舟山?”
钱锐叹了口气,“你决意接下此事?”
在镇海还是在舟山,问这个问题,显然是为了妻子黄氏,如果在镇海,还是和以前一样,但如果在舟山,就能光明正大的团聚。
“虽小弟信中让我留在京中,但孩儿如何能让父亲独自赴险?”钱鸿笑道:“此乃小弟之愿……虽不知小弟志向,但也知其志远。”
顿了顿,钱鸿补充道:“在海上那么多年了,这一年多在京中,实在是骨头都生锈。”
钱锐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张三如今驻守象山,侯继高驻守舟山,杨文驻守镇海,此三人均为渊儿心腹嫡系。
两浙水师一分为二,一部驻守宁海象山南侧护卫宁海,一部驻守舟山;吴淞水师也一分为二,一部捍卫苏松海疆,一部也驻守舟山。”
“葛浩、卢斌?”钱鸿琢磨了下,“除了张三,还有何人知晓父亲身份?”
“杨文约莫猜到了,其他人均不知内情。”钱锐迟疑了下才说:“但一个多月前,张三攻打府衙将为父抢走,多有人猜疑为父和渊儿之间……”
“船队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大小船只近五十艘,船员、水手均已配齐。”钱锐低声说:“此外,渊儿以钱家护卫为骨架,从诸军中抽调老兵,再从金华、处州、台州募兵,共计八百兵丁,均配备精良兵械,以周泽、洪厚、梁万宁为首。”
“周泽、洪厚都是知情人,梁万宁稍后再说,你要谨慎行事。”
钱鸿当年先后在徐海、汪直麾下,虽然后来长期护卫其父,但之前参战不少,在战场上很是悍勇,不禁摩拳擦掌,“父亲放心,八百精锐,配备战船、鸟铳,足以镇压沿海诸多海商,对了,听闻舟山一战,鸟铳在雨中发射,大溃张琏?”
“嗯,渊儿都给你准备好了。”
钱鸿想了想,又问:“孩儿出海,何人护卫父亲?”
“舟山有侯继高所部,另你二舅此次重伤,右臂难承重,此后就留在舟山,皇家船队已然组建完毕,彭峰带队。”
钱鸿在不大的屋子里来回打转,两个月前的焦急、恐惧均一扫而空,他没想到钱渊南下竟然收获如此大。
说的不客气点,就算宁波知府胡应嘉是徐阶门人,但从此之后,镇海通商,再到宁海甚至厦门、泉州,钱家或明或暗,能掌控至少三成,影响六到七成。
钱鸿也希望儿子从小攻读四书五经,日后科举中的,但理智上他知道,儿子更有可能沿袭自己的一切。
这次将妻儿一并带来,甚至希望定居舟山,钱鸿就有这方面的心思……说的委婉点,钱铮钱渊立青浦堂,钱锐钱鸿能立舟山堂口,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更何况后者是不能出现在公众视线中的。
看长子时而攥拳,时而疾走,钱锐轻声道:“宁波知府胡应嘉和渊儿长相往来。”
钱鸿一愣,好吧,唯一的障碍都没了!
钱鸿准备大干一场,而钱锐却陷入了沉思。
渊儿到底想干什么?
当年你说要设市通商,使寇转商,要以税银解朝中用度之窘,之后又提起番人西来,船坚炮利,引入红薯、洋芋以解民忧,但为什么又招揽诸多西洋火器匠人?
最让钱锐难以理解的是,钱渊几乎解散了护卫队,一部分随周泽、洪厚跟随钱鸿,一部分塞给了谭七指,更多的护卫散落整个东南沿海。
整个东南沿海,不是指区域地理意义上,而是行业上。
有的去了四海商行跟着刘洪经商,有的在镇海、宁海做管事,有的开设铺子,有的准备去跑海,还有的散在镇海、宁海、慈溪各地县衙、府衙做捕头捕快,甚至还有几个张三的老兄弟干起了老本行……打行。
一句话,大量的护卫以各种方式渗透到东南沿海各个行业,钱锐可以肯定,有钱渊在背后撑腰,这些人几乎肯定在各个行业都有着不错的将来。
虽然钱渊给出了自己节制东南诸军,不得不解散护卫队以避弹劾的理由,但钱锐不太相信……这些年下来,他足够了解儿子的性格,睁着眼睛说瞎话的能耐世上少有人及。
不过,无论如何,钱锐只能跟着儿子走下去,走上一条不知道未来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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