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祖珽带着几个随从漫步建康街头,很快便在街角看到一处门前排起长队的粥铺。
无数衣着寒酸的男男女女,排队等着买“平价粥”,以其为朝食,勉强填饱肚子,然后去干活。
粥不顶饿,但总好过没得吃,因为许多人买不起粮食,只能来这里买“平价粥”填肚子。
从去年年底开始,建康城里粮价就异常上涨,涨幅越来越大。
现在是三月,粮价已经涨到天上去了,米店的市价,斗米超过一千文。
而往年同期,只要不是灾年,建康城里,一石米(十斗为一石)都卖不到这么高。
穷苦人家买不起粮食,若不是有这遍布城内各地的官办粥铺吊着命,恐怕已经有许多人饿死在家中,或者变成建康街头的“路倒”。
“赶紧的,你到底买不买!!”
“不讲价,要买就买,不买就滚!”
“瞪什么瞪,不服气就别排队啊!自己买米回家煮去啊!”
叫骂声起,祖珽定睛一看,却见粥铺旁边维持秩序的小吏,不耐烦地催促排队者“动作快些”。
若光听语气,还以为这是在喂狗。
祖珽看得清楚,这几个小吏不仅语气不善,甚至连脸上的鄙夷都显露无疑,毫无疑问,是真把这些排队买“平价粥”的百姓,当成了摇尾乞怜的狗。
被当成狗的排队者,有人低着头,不敢吭声,有人一脸愠色,却不敢发作。
没办法,填饱肚子要紧,相比之下,脸面有何用?
然而怨气必然会有,祖珽看着这些默不作声的排队男女,感觉得到冲天怨气。
粮价涨上天,百姓买不起粮食,当然有怨气。
而那几个维持粥铺秩序的小吏也是一脸“怨妇”像,原因,自然是因为光干活却没好处拿。
官府为平抑粮价,不是没想过办法,但是开官仓以平价卖粮,只会被那些早有准备的奸商把粮食都买光。
所以,官府换了个法子:在城中各里弄设粥铺,然后组织一些小商贩“掌勺”,将粮仓里的存粮煮成粥,按照往日的“平价”,卖给城中居民。
然后,派出吏员在各粥铺维持秩序,以防有人搞乱,顺便监督这些卖粥的小商贩是否偷工减料。
并且分派里吏在各粥铺把守,甄别前来排队买粥的人,是否为本里弄的街坊邻居,还是故意来消耗米粥的不明身份人士。
干这种干活,没有钱,也没好处,那些小吏能有好脸色才怪。
而且新问题又出现了:开粮仓的时候,发现账目和实际库存不符。
譬如账面上,粮仓里有好粮一万石,结果紧急调用时清点后发现,不仅存粮数量不对,且粮食大多是陈粮烂谷。
这是怎么回事?
呵呵...
无论如何,总得有个说法。
各种说法都有,原因也各有不同,查来查去,不了了之。
于是乎,连官员都被折腾得苦不堪言了,顺带被粮价飞涨所连累。
究其原因,就是因为新税制要实行,导致市面上人心惶惶,连带着物价飞涨。
所以,如今建康城里,无论官民,对新税制的怨气越来越大。
这是有人故意往新税制泼污水,因为直到目前,行新税制的诸多事宜尚在筹办中,怎么可能影响到物价。
祖珽经过粥铺,继续向前走。
粮价暴涨,连带着物价飞涨,这是事实,人们总需要找个罪魁祸首来发泄怒火。
这罪魁祸首自然由“监建康税事”的李笠来当。
如今满朝上下,不知多少人等着看李笠的笑话,随着建康粮价居高不下、继续上涨,各种阴阳怪气的说法都冒出来了。
毫无疑问,新税制的推行,得罪了建康城里的无数人。
这些人的利益盘根错节,当了几十年皇帝的梁武帝萧衍,一直都不敢动。
现在,区区一个出身卑微的武臣要动,必然会引起激烈的反抗。
那帮人现在只是哄抬粮价,用软刀子砍人,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
李笠无法调动大量粮食来击穿建康奸商的钱袋子,首先他没这个权力,各部配不配合另说。
其次,建康城里的奸商本身资金雄厚,并且特意向城中那些放债的大户、寺庙借钱,所以资金充裕,连国库都比不过。
而且,李笠也得不到官僚们的支持。
因为粮价暴涨之后,官府要开仓低价卖粮平抑粮价,结果粮仓里各种破事就顺带着见了光,扯出一堆窝案,这要让多少官员倒霉?
敢打官仓主意的人,后边必然有权贵做靠山,那么,让查账的官员如何应对?查?还是不查?
甚至连在粥铺蹲守的小吏们也是一脸幽怨。
而且,奸商们敢哄抬粮价,必然是有靠山默许,这些靠山们,暗地里阻碍朝廷采取措施平抑粮价。
于是建康粮价只涨不跌,建康官僚们却仿佛不是很急,坐看民怨沸腾,却很好的把握了“度”,让民怨只往李笠那边烧。
现在,建康城里恐怕已经有不少人开始诅咒李笠不得好死了。
这样的局面,形同死局,无法化解。
官仓放粮、从外地调粮,然后设粥铺卖“平价粥”给建康的贫苦百姓吊命,如此措施又能撑多久?
上表请求“暂缓改革税制”的官员,如今已是越来越多。
录尚书事的湘东王,已经多次找李笠详谈,问“到底有无把握”。
而太后也坐不住了,召李笠入宫,询问当前情况,虽然没有明说,但态度已经很明显:众怒难犯,宰辅们对新税制的支持,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眼见着李笠就要名声扫地。
众怒之下,新税制胎死腹中,连生下来的机会都没有。
祖珽当初为李笠谋划的时候,就已经指出了这一点。
当然,李笠及张铤,也想到了这一点。
所以,李笠可不是傻乎乎回京就职,什么都不准备就直接往火坑里跳。
祖珽一脸轻松,缓缓走着,不知不觉,来到秦淮河畔,朱雀航附近。
秦淮河两岸邸、肆密布,鳞次栉比,称为“边淮列肆”,十分繁华。
久仰建康大名的祖珽,如愿在建康游览,对这座古之名城有了最直接的认识。
建康在册的户数,目前大概是二十六万左右,以每户五口计,就是一百三十万人,其规模,不亚于齐国国都邺城,繁华程度也不毫不逊色。
尤其秦淮河两岸,因为河水上(东)接运渎、下(西)通长江,所以无数货物在此集散,船只往来如梭,聚集了大量邸、肆。
建康城里又有诸市,每日热闹非凡,百万人口的大都会,日常消耗的物资不计其数,随之而产生的大量商业交易和物资流通,本该能征收大量商税。
然而,收不上来。
无论是关津、市集还是边淮列肆,税吏根本就无法对有靠山的商贾足额征税,也无法阻止这些人偷税、漏税、逃税。
所以征税的目标就落在那些普通行商坐贾,以及各类小商贩。
这些人被税吏折腾得苦不堪言,又被市令巧取豪夺,于是怨声载道。
官府费尽力气,商税收得不多,又要承担骂名。
一切的一切,都是李笠所说“利益集团”在搞鬼,祖珽觉得“利益集团”这个词不错,很形象。
所以,面对李笠要替朝廷推行的新税制,这些利益集团,就像贞洁烈妇反抗登徒子调戏那样,愤怒而决绝。
想到这里,祖珽眯起眼睛。
比起劝娼妇从良,他喜欢让贞妇堕落。
无他,刺激耳。
所以,他故意引诱许多良家女,然后看着这些良家女从开始的与一人私通,到接受多人“递寝”,一步步变得人尽可夫。
对方越是正经,越是强调什么“妇道”、“守节”,越是怒容满面,他就越兴奋,越要得手。
现在,建康城里的“贞妇”越是剧烈反抗,就越让祖珽觉得兴奋异常。
数人匆匆而来,向祖珽禀报在边淮列肆打听到的消息:还是没货,谁家都没货。
即便愿意“全额预付定金”,也没有商家敢收,因为真的没货。
“好,很好!”祖珽笑起来,笑得很开心。
这场仗,他们赢定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