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群山沐浴着晨曦,山间一条蜿蜒的道路上,路边驿站处冒起几道炊烟。
这条山间道路名为滏口径,是横跨太行山东西的主要通道之一,也是往来晋阳、邺城的一条要道,故而沿途有驿站。
昨日奋力突围、经由滏口入滏口径的队伍,夜里在这驿站休息,天亮之后就要继续赶路,前往太原。
饥肠辘辘的齐国皇帝高纬,见自己的亲信韩长鸾端来早膳,颇为期待,结果发现是平平无奇的汤饼,不高兴了:
“这是什么!如何能吃!”
韩长鸾赶紧解释:“陛下,驿站里无羊,就只有这...”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朕不吃,不吃!你让他们炙羊肉来!”
“陛下,一会还要赶路,来不及...”
高纬愈发恼火:“那么他们为何不早些寻羊来炙!如此怠慢,该杀!”
高纬才十四岁,自幼娇生惯养,哪里吃过这种苦,加上昨日受了惊吓,脾气愈发恶劣,韩长鸾见状面露难色。
他陪伴高纬数年,极受信任,知道如何应付这少年皇帝,若是平日,哄哄也就过去了,可现在不一样。
高纬就是不吃,但肚子饿,愈发恼怒起来,随手抄起身边东西就往地上砸。
“乒乒乓乓”的声音中,一妇人入内,却是高纬的奶娘陆令萱。
昨晚,是陆令萱把惶恐不安的皇帝哄睡的。
高纬见奶娘来了,放声大哭:“姊姊!驿吏怠慢朕!”
此时风俗(北地)称母亲为“姊姊”,高纬是陆令萱带大的,视同母亲,故有此称。
陆令萱早就摸清楚高纬的脾气,三言两语,就把皇帝安抚下来,并亲自端来汤饼,喂高纬吃下。
韩长鸾见状松了口气,赶紧交代:“陛下,一会就要启程了。”
“那邺城呢?”高纬问,陆令萱也看着韩长鸾,韩长鸾回答:“此事,有骠骑大将军安排,微臣不清楚。”
“一定要将南贼赶走!”高纬嚷嚷起来,双拳紧握,但想到昨日自己被南贼追得几乎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心中又有些不安。
陆令萱听了“骠骑大将军”,赶紧问韩长鸾:“皇后那里,用过膳了么?”
“用过了。”
“好。”陆令萱放了心,斛律皇后虽然不受高纬宠爱,但娘家非同小可。
且不说咸阳王斛律光如今生死如何,率军护卫御驾去晋阳的骠骑大将军斛律羡,现在可千万不能得罪。
她让高纬赶紧准备准备,一会就要赶路,高纬忽然想起穆昭仪,要去看看。
陆令萱赶紧劝阻:“穆昭仪无事,陛下莫要担心,还是先去看看太后和皇后,然后启程吧。”
高纬只想去探望穆昭仪,但拗不过“姊姊”,便点头答应,韩长鸾前方带路,陆令萱跟着一起去。
昭仪穆黄花,又名穆邪利,原本是斛律皇后的侍女,高纬不喜欢斛律氏,却看上了穆黄花。
陆令萱见这小娘子把皇帝的魂给勾了去,便收穆黄花做养女,穆黄花也乐得攀上皇帝奶娘,一拍即合,认了“姊姊”。
现在,穆黄花已有身孕,但陆令萱知道如今愈发不能得罪斛律家,自然要劝皇帝对斛律皇后好些。
到了晋阳,还得斛律羡等人来主持大局,不然晋阳那些骄兵悍将闹起来,光靠和士开可安抚不了。
高纬分别和太后、皇后说了话,正要启程,见了唐邕,又想起时局,赶紧问:“邺城如何了?”
唐邕哪里知道邺城局势如何,昨日能护送皇帝逃出来已经是竭尽全力,但又不能说不知道,便含糊其辞:
“骠骑大将军已经安排下去,河北各地勤王之师将起,不日便可抵达邺城。”
“好,好!朕不去邺城了,回去,回滏口,回滏阳!”高纬激动起来,只觉勇气又回来了,“朕要率领大军,赶走南贼!”
这话就太任性了,左右赶紧劝,唐邕也劝:“陛下,如今当以大局为重,陛下去晋阳方能稳住人心。”
“冲锋陷阵,自有忠义之士用命,陛下安危关系江山社稷,不能轻易涉险。”
“南贼可恶,南贼可恶!”高纬嚷嚷着,方才那“回去”一说,也只是临时起意,昨日被人追击的恐惧,可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
唐邕刚要请皇帝启程,高纬再问:“勤王兵马何时能来?”
唐邕继续含糊其辞:“总是需要十余日时间,不过,许多兵马刚离开邺城没几日,想来,去而复返,不会太久。”
。。。。。。
旭日东升,阳光洒在大地上,洺水畔,易阳城东北旷野处,突然出现的楚军骑兵,扑向刚要拔营南下的北返回勤王诸军。
这距离勤王诸军得知邺城失守,不过一个时辰左右。
而楚军自东北过来,明显是特地迂回,触不及防的齐军诸营,很快就在楚军骑兵的冲击下崩溃。
许多人被骑兵撞倒、践踏,亦或是逃跑途中,被自己人挤倒践踏,现场很快失控,逃跑的兵卒为了活命,夺路狂奔,已经顾不得那么多。
易阳城门关闭,溃兵无法入城躲避,只能涌向洺水上桥梁,往南岸跑。
桥不宽,人们争先恐后上桥,不少人被挤下河,坠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更多的人见上不了桥,不管会不会水,不管受不受得冷,索性直接涉水过河。
入了河,行动不便,但后面不断有人向前挤,挤着挤着,有人倒下,拼命挣扎却起不来,渐渐溺水。
有人溺亡之前,拼命抓着身边能抓到的东西,于是更多的人溺水,河面上到处都是翻腾的浪花,以及黑压压的人群。
呼喊声、哀嚎声不绝于耳,惨叫声不时响起。
好不容易过河的兵卒,大半截身子湿漉漉,上了岸被风一吹,当时就冷得不行。
但是,当来到南岸的兵卒,看见南岸也有敌军骑兵冲来时,连心都凉透了。
太阳渐渐升起,洺水水面渐渐变红,被楚军骑兵南北夹击的齐军,崩溃之际,越来越多的人倒在河里、岸上。
易阳城头,守军将士见着城外的惨状,听着城门处渐渐消失的叫门声,心中悲愤,却无可奈何。
城门是不可能开的,否则溃兵争先恐后入城,城门想关都关不上,敌军定然尾随入城,易阳也守不住了。
但是,看着友军在面前被敌人肆意屠杀、践踏,自己却无能为力,那种愤怒和屈辱,让城头将士气得脑袋发胀。
他们不明白,这些敌人是怎么袭击邺城得手,毕竟那是一国之都,城墙高大,驻军也不少。
他们不明白,邺城昨日沦陷,怎么今天一大早,就有敌骑冲到一百六七十里外的易阳,将还没反应过来的勤王兵马打了个措手不及。
对方动作这么神速,那么,撤出邺城的皇帝怎么样了?
是平安进入滏口陉,往晋阳而去,还是半路上被楚军追上,做了阶下囚?
守军想不明白,但率军昼夜奔袭的韩熙想得明白,看着遍地狼藉的战场,以及孤零零的易阳城,连夜赶路的疲惫消失得无影无踪。
作为皇帝的元从,韩熙不太想做禁卫军官虚度时光,他更想带兵打仗,驰骋沙场。
所以,有了出击立功的机会。
皇帝用计,让云集邺城的勤王兵马被其朝廷遣散,而北归的军队,算算日期路程,应该是在易阳附近。
所以,韩熙和部下没有参与昨日的“入邺”,而是在外围待命,以防不测。
得皇帝下令后,韩熙率军直接往北而去,以“齐军”的身份,穿州过县,追击北上的齐军。
现在,赶上了,在易阳宿营的北返勤王兵马,被他们打得等于全军覆没。
再等下一波勤王兵马聚集,也是至少数日之后的事情。
如此一来,己方可以在邺城站稳脚跟,后续援军抵达,而之前后撤的各路北伐军,也会卷土重来。
韩熙让部下将投降的兵卒缴械,用缴获的马匹驮着,履行“投降不杀”的承诺,率军撤退。
留下这些被缴械的兵卒在野地里呆若木鸡。
皇帝要让失魂落魄的溃兵,将邺城沦陷的消息带向四方。
与此同时,楚军“投降不杀”的承诺,也会一同传向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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