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齐太庙,如今的行辕,李笠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书,试图弄清楚侄儿李昕听到的典故是什么。
李昕则在一旁向叔叔讲述自己在“交流会”旁听的经历。
这段时间以来,南北文士在邺城进行了“深入交流”,讨论的话题牵涉很广,李昕作为楚国宗王,目前负责主持这一系列“交流会”。
但因为李昕的文学水平不够,基本上就是当听众而已,听了这么多天,最大的感触就是“听不懂”。
这不能说李昕不学无术,虽然他平日里主要练武,但文化学习没有落下,正常的文学交流是没问题的。
之所以觉得“听不懂”,是因为“交流会”所谈的话题难度太高,根本就不是李昕这种水平的人可以插话的。
交流会上的辩论就是文斗,辩论双方引经据典,若无法做到对经义、典籍烂熟于心,交锋时根本就没有思考的多余时间。
若反应迟钝,对方的气势就会越来越强,己方越来越“虚”。
这是数百年来,南北文人之间第一次大规模“交流”,现场气氛十分微妙,说是某种意义上的剑拔弩张也不为过。
所以,以李昕的文学水平,根本就跟不上文斗双方的辩论速度,真的就是只能旁听。
记下双方辩论时的用典,譬如提到的人名、时间、地名,回来自己翻书,看看是什么意思。
李笠大概看了一下侄子的记录,为自己没有亲自主持“交流会”感到庆幸:不要说侄子,换做我也不太听得懂。
文人之间的骂战,那是骂人不吐脏字,以他的水平去旁听,同样听不懂各种用典。
若举个例子,那就是刚掌握了初中物理知识的“李笠同学”,信心满满的参加一个物理学研讨会。
结果会上发言的都是物理学的“大佬”,甚至诺贝尔奖得主,提起的名词极其拗口:
譬如玻色-爱因斯坦凝聚态,量子纠缠的超光速传送,全同粒子自旋系统等。
这种话题,一个初中物理水平的听众,听得懂才怪!
“你听不懂也没什么,就算叔叔去,也听不懂的。”李笠放下书,安慰侄子:“术业有专攻,正如用刀的人,不需要知道冶炼、锻造技术那样。”
“我们读书写字,是为了能够无障碍的阅读、理解,可以从文学作品中了解世界,了解风土人情,从史籍里学会经验教训。”
“再深层次的知识,除非从文,所以没必要去钻研,毕竟,我们可不能靠舞文弄墨过日子。”
李昕懂得这道理,但还是有疑问:“朝廷此次组织南北文士交流,除了立威,为的是?”
李笠回答:“即便是大一统的王朝,也会有地域差异、地域歧视,而南北对峙,已近三百年了,由此形成的隔阂,是多方面的。”
“北方百姓,对南方朝廷没有认同感,地方上的豪强,不知道南方朝廷的管理尺度如何。”
“文化上的分歧,是各种分歧的具体表现,要知道,能够长期做学问的人,其身份意味着什么?”
李昕想了想,回答:“首先,这个人的家境不能太差,不然终日为果腹而奔波,如何求学、做学问?”
“其次,这个人会有很多同学,以及师长,求学、讲学以及交游的过程中,又会结识不少人。”
“而且,有学问的人,要么被举秀才入仕,在官场上会有不同程度的经历,认识不少官员。”
“要么在州里做学官,亦或是开堂授课,结识不少地方大族子弟,名声也会为人所知。”
说着说着,李昕睁大眼睛:“也就是说,这些文士,其实是各阶层的代表人物,他们的许多想法和看法,其实代表着无数的地方人士...”
“你能想到这一点,不错。”李笠拿起一本书,晃了晃,“书籍,是知识和文化的载体,而文人,可以看作民意的载体。”
“朝廷想要对地方上做宣传,想要了解地方上的民意,那就要促进交流,相互理解,办法之一,当然就是南北文人的交流。”
“在辩论过程中,相互了解,相互理解,相互妥协,这可比执政者闭门造车去臆测民意,或者盲人摸象去猜测民意,要合理得多。”
“民意中的民,定义是什么?是大大小小的地主,正常情况下不包括黔首。”
“能读得起书的人,一般来说家境不会太差,他的师长、同学、亲友们,基本上家境也不会太差。”
“所以,能大量产生文人的社会阶层,是地主阶层。”
“这其中包括士族和寒族,或许会有个别文人,为穷苦百姓发声,为穷苦百姓争取利益,但从群体角度来说,文人群体,是必然为地主阶层利益说话的。”
“地主分地域,分士、庶,自己内部的利益诉求又有不同,譬如士族看不起庶族,庶族想要突破士族在官场上设置的重重障碍。”
“地主阶层内部的利益冲突,地主阶层和平民阶层的利益冲突,平衡起来是个很麻烦的事情,但是,让地主阶层有一个表达自己意愿、诉求的渠道,这很重要。”
“朝廷以进行文学交流的形式,让天南地北的文人们聚在一起,以文学讨论为引子,促进相互间的交流、理解和妥协。”
“建立起一个名为学术交流的沟通渠道,这不就是某种意义上的民意表达渠道?”
李昕一开始还听得懂,听到后面就迷糊了:“这渠道....总不能成日里把他们聚在一起开会、交流吧?”
李笠回答:“当然不行,但是,交流的载体,可以是交流会、辩论会,也可以是...”
李笠再次扬了扬手集,可以是学术期刊,可以是报刊的时评。”
“譬如,用‘拼音法’对文字进行注音,该怎么定声母韵母比较合适?天南地北的学者,都可以通过刊物进行跨地区的交流。”
“辩论和交流,可以通过报纸、刊物来隔空进行,不需要面对面的文斗,而这些报纸和刊物,将来会成为州学、县学的必备读物。”
“让地方上的学者、学子以及读书人,了解交流、辩论的内容,并触发他们的思考,这样的交流,才是威力最大的交流。”
“当报纸和期刊成为交流的载体和渠道,再适当放宽交流的话题,譬如允许某种程度的议论时政,那么,这个渠道,不就能成为民意的表达渠道了?”
李昕这下明白了:先以文学交流搭起一个渠道,等到时机成熟,再放宽渠道的讨论话题,于是,执政者就能获取一个了解民意的渠道。
地头蛇们,各类利益群体,也有了个表达诉求的渠道。
他们可以让和自己关系好的知名文人,通过在报纸上撰文的方式,含蓄但有效(相对而言)地向朝廷表达自己的利益诉求。
朝廷也可以安排知名文人,以“客观”的角度,对一系列施政进行“解释”,让公众正确理解。
这不是臆想,诞生了十余年的报纸,已经渐渐成熟起来,完全可以承担这样的任务。
李笠见侄子想明白了,不忘补充:“规划是这么个规划,实行起来效果如何,有待观察。”
“而且,这一切的前提是军事胜利,朝廷只有牢牢控制住河北,才能让河北的大小地主们,诚心诚意的和朝廷进行交流。”
“如果只靠动嘴皮子就能保境安民,那些成日里高谈阔论的士族,早就统一天下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