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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公主死了

想到郓王赵楷跟自己的关系,李慢侯一直觉得有些蹊跷,被刺杀后这几天他反复思考,但始终想不到他能有什么地方得罪这个亲王,相反他还牵强的找到了几个他对郓王的善意。

比如他劝过茂德帝姬逃离开封,其实也劝过郓王,不是直接接触,而是他对郓王的弟弟莘王赵植和妹妹柔福帝姬赵多富的侍女说过,当时李慢侯还被蔡京囚禁在蔡府,他纯粹出于一番善意。

但是劝说郓王出逃,应该不至于让郓王要杀自己啊?难道郓王担心事情暴露,被皇帝追究?可是他已经逃了,又被皇帝追了回来,还怎么会怕?

如同迷雾一般,李慢侯想不明白,却越来越觉得可能跟此事有关。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假如郓王真的死了,他想不想杀自己,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消息确实吗?”

李慢侯问道。

金枝摇摇头:“市井都在传。听说官府抓了好多造谣的,直接杀头了呐!”

靠杀头杜绝谣言,这力度很大,快赶上造谣传金兵会再次南下的谣言了,但这种谣言,生硬的去打击是杜绝不了的,这些天不是就杀几个造谣说金兵南下的人,但暗地里还是在流传。其实只要让郓王站出来,公开露一面,谣言也就不攻自破,可官府宁可杀人,也不采取这种做法,反而让人觉得蹊跷。

金枝又道:“还有人说,这是皇帝杀人。”

接着又迷惑道:“皇帝为什么要杀自家兄弟?”

这件事离奇就离奇在这里,郓王当年作为皇位最大的竞争者,对身为太子的当今皇帝造成的心理阴影很大,出逃被追回后,郓王几乎跟老皇帝一样,处于一种拘谨状态,从来没露过面。

别说郓王死了,就是老皇帝宋徽宗死了,最大的嫌疑人也是皇帝宋钦宗,因为他是最大的受益人。假如宋徽宗突然暴毙,连李慢侯都会怀疑,可郓王一个落魄皇子,其实已经不构成威胁,拘谨郓王,可能更多是出于报复,这种情况下,杀这样一个王爷,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反倒是皇帝杀人的可能性不高。如同很多侦探小说一样,最有嫌疑的人往往不是真正的凶手,因为他们被怀疑的可能性更大,反而不敢真的去动手。

李慢侯没有回答金枝的问题,而是很严厉的警告她:“这种事情千万不要说出去!”

金枝点点头:“我可不敢说,乱说是要杀头的。”

金枝也明白这个道理,那些造谣者不明白吗?偶尔有人传金军南下谣言,李慢侯还能理解,因为只要谣言传出,一些物价就会飙升,就有人会发横财,可传郓王被杀谣言,除了触怒皇帝外,似乎没有任何好处,除非有人肯提供这个好处。

“郓王府哪天走水的?”

“昨天晚上!”

李慢侯更惊疑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一大早市井就传遍了?太古怪!更古怪的是,官府效率奇高,竟然抓了好几个人杀头。

郓王和世子被火烧死的消息还在继续传播,李慢侯则继续忙着出逃计划,丝绸、刺绣,还有大量图画。这些图画都是出自寻常画匠,但水平还算可以。北宋是中国绘画的高峰,宋徽宗这个大艺术家治国理政既不感兴趣也没有能力,可在艺术上,登峰造极,也做出了一些贡献,尤其是绘画上,他开办了画院,创办了画学,这是人类史上的首次,将绘画引入科举考试,画家可以像读书人一样考试,考中的也会得到相应的官职,因此民间学习绘画的人很多。大多数人是考不进画院的,因此有的卖画为生,有的则是出于兴趣,看着自己的画作被人买走,哪怕不缺钱也很高兴。

而在皇帝和蔡京这样的艺术家权贵引领下,普通百姓也热衷于用绘画装裱门庭,中等人家中已经普遍在墙上挂画,普通茶铺、酒铺中都会悬挂画作装点门面,提高档次吸引顾客,穷人家买不起,却可以租,市面上出现了专业的出租绘画的铺子,专门做穷人家婚丧嫁娶装点时候的临时租用生意。

同样也有一条街道,专门经营这类物品,叫做高头街,明清时期改称书店街。李慢侯在这里采购了大量精品画作,他是有鉴赏能力的,甚至比自幼接受这种训练的张妙常还要强,因为他做过这样的生意。他曾经碰到过一些顾客,收藏书画还只要宋以前的,认为宋代之后的画根本不叫画。因此李慢侯对宋画更加了解,品评起来不但颇有大家风范,而且有历史积累的不同的鉴赏哲学,说的不少书画铺的掌柜都佩服不已,将自家铺子里的精品纷纷请了出来,供李慢侯品鉴。这门生意就是这样,真正懂行才会被尊重,才能看到真正的珍品。

接连收集了好几天精品字画、绣品,订购了一批丝绸,最后还买了不少印染画布,货才算准备的差不多了。

马车夫天天跟着李慢侯,突然有一天告诉他一个消息,说茂德帝姬生病了。说是感染了风寒,已经卧床不起。

担忧是担忧的,可担忧的很纠结。感情上,李慢侯一听公主生病,就不由心急。可理性却告诉他,他不应该担忧公主生病与否,那是别人家的妻子,他这样的担忧似乎都是不应该和不道德的。

终于忍不住李慢侯还去公主府看了一下,公主府门前马车川流不息,全都是来探视的权贵,其中大多是宋徽宗的女儿们,是一个个公主。皇子们要避嫌,倒是没见过一个。

也跟公主府中的护卫和侍女们打听过,都说公主那夜游湖感染了风寒,第二天就病了。一算日子,李慢侯发现正是他最后一次跟公主见面那天。

风寒,是一个中医词汇,其实包罗了很多种不同疾病,普通的感冒是风寒,病毒感染也是风寒,总之只要感冒流鼻涕都算风寒,因此可轻可重,因风寒而死的都比比皆是。

公主都卧床不起了,显然不是普通感冒。奈何他可以求见公主,跟公主在画舫上约会,可是却不能公然进入公主闺房。没有公主的命令,连驸马都进不去,更何况他一个护卫。

所以只能干着急。

公主生病这件事,竟然也跟郓王府失火一样传进了市井,连金枝买鱼的时候都听到了。同样传的越来越离谱,甚至有人说公主撞了邪,有说公主得了恶疾等等。不过这次,开封府并没有打击谣言,毕竟达官贵人生病这种事,没什么危害,尤其是一个公主,哪怕病死了,也影响不了什么。

李慢侯能做的,也就是站在茂德帝姬闺房前看看,凶恶的嬷嬷和好不容情的护卫甚至不允许他靠近。

而闺房中的茂德帝姬躺在床上,并不知道这一切,她反而觉着男人都是无情之人,无论他是一千年后的还是一千年前的。

来看过她的,主要是一些姐妹,出嫁的和未出嫁的公主。那些兄弟,有心的,遣妻妾前来,疏远的,遣侍婢前来。皇帝则派了御医来看过,派太监来抚慰罢了。皇家的情感,无非就是这样。至于其他人物,一个都没有,不是公主真的就没有一个朋友,而是茂德帝姬如今的身份,让人不敢亲近。她也曾病过,蔡京当宰相的时候,她父亲宋徽宗当皇帝的时候,无数高官显贵派自己妻女前来探望,带着丰厚的礼物,唯恐不能表达他们的关切之意。现在一个个则避之唯恐不及,无非是因为她父亲成了囚笼中的太上皇,她公爹成了贬谪下的佞臣罢了。

茂德帝姬看的很开,却也看不开,不然也不会一病不起。

那日从李慢侯口中得知自己的死法,他羞恼、耻辱之后,是深深的恐惧。夜里噩梦连连,后半夜出了一身冷汗,不及天明,就感到浑身乏力,大夫说是染了风寒,开了汤药,吃下去也不见好。

也许会这样一死了之,或许该这样一死了之,这样想着,茂德帝姬找人叫来驸马,交待起她的后世。

不几天,茂德帝姬真的死了!

得知死讯的第一天,李慢侯也很难受,却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受,只是有种心爱之物丢失的哀伤。他还能照常工作,这几天一直忙着修理漕船,将船送去城外专门的船厂进行一次彻底的翻修,这艘船将伴随他们近十人南下江南,有任何损伤都是隐患。

李慢侯第一时间去了公主府,公主的灵堂设的很大,祭奠的人很多,他却不知道他能以什么方式去祭拜,问过府里的司承,说是府中臣僚要到最后一起祭拜。

此后数天,李慢侯总是睡不好觉,脑子昏昏沉沉,亲近之人死去,总会对他精神深层有很大触动,但这一次却没有,脑子空白一片。李慢侯开始对自己失望,他觉得他可能是一个生性凉薄之人。或许他对这个公主从来就没有动过感情,以前的种种暧昧,不过是对方特殊身份带来的猎奇。

对此李慢侯只是对自己失望,却立刻接受了对自己的这种反省。因为他本就不怎么相信爱情这种东西,认为不过是年轻时候对激情的一种朦胧的不清晰认识,一个独立的人,怎么可能爱上另一个独立的人,一个人可能连自己都不会爱,和谈爱别人,尤其是当这个别人还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没有任何无法割舍的自然纽带的时候,爱才是奇怪的吧。

李慢侯一直认为他早就将感情看的透彻,经历过背叛的他,早就不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事务了。

可为什么越是这么想,对自己就越是失望,或者是对人性的失望。

情绪复杂,让他整天做事都浑浑噩噩,却坚持去做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到了第三天,李慢侯依然觉得自己并不悲伤,还有点不相信公主真的死了,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因为感冒死了?不亲自看一眼,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信。

这一天,终于轮到公主府的臣僚去祭拜了,作为护卫之一,李慢侯早早就到了公主府。

按部就班的跟着众人,由公主府令上香,酹酒,其他人跟着叩拜罢了。

木讷的做完这一切,其他人起身的时候,李慢侯也起身,其他人走的时候,他却没走。

直到府令叫他。

“不该瞻仰遗容吗?”

李慢侯不解的问道。

府令道:“公主染了恶疾,不能让人见之。快些走吧!”

李慢侯还是没走,此时府令竟叹了口气自行走了,偌大的灵堂中,竟只剩下李慢侯一个人。

他此时什么都没想,绕过灵位、供桌,走向后面,一张上好的棺木摆放在那里,还跪着几个披麻戴孝的丫头,公主没有子嗣,连个戴孝送终的人都没有。驸马都不在这里,而是在前院招呼客人。

李慢侯眼里全无其他人,沉默的看着棺木,这里躺着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子,她很聪明,地位尊贵,二十岁就死了,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她活着的意义在哪里。原本她应该在两年后死去,然后在史书上留下寥寥数行文字,在野史中增添许多传闻。而现在,史书中只会留下她的姓名,生死日期,甚至连死因都不会写。

她的故事呢?她鲜活的生命,她的哭,她的笑,她的忧伤,她的喜悦,谁会记得?

李慢侯会记得,记得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不,有十年就够了不起了。或许十年后的某一天,他会想起她,然后去她坟上送一束鲜花。

这么想着,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他上前一步,趴在棺木上,哭泣无声。

“公主真的死了吗?”

他不由的发问,他怎么都不信。

“大胆!”

侍女终于阻止他了。

熟悉的声音,是贴身侍女黄莺儿,公主从皇宫里带出来的侍女。

李慢侯看向她,黄莺儿一脸厌弃。

“你跟我来,公主有东西留给你!”

说完,转身就走。

李慢侯连忙跟着过去,公主会给他留下什么,肯定不会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公主没那么俗。李慢侯希望得到什么,一些书信,几句遗言,一张画像。

进入后堂,很快就到了公主闺房,闺房中空空如也,黄莺儿径直朝一面墙走去,墙前面是一张书架,李慢侯看过去,除了书,还有花瓶之类的摆件。

正在追寻公主可能会留给他的遗物,试图寻找到画卷、书信之类的物件的时候,黄莺儿却用力推着书架,不等李慢侯疑惑,书架竟然被推开了,露出一个很窄的门。

密室!

李慢侯一惊。黄莺儿直接走了进去,没打一声招呼,李慢侯犹豫了刹那,也跟着走了进去。

一间很小的密室,或者应该叫做夹层。仅能放置一张小床,而床上正坐着一个人。

不是茂德帝姬还有谁?

身穿公主府护卫甲胄的李慢侯直接楞在了原地,脸上两条泪痕十分清晰。

“你还活着?”

他呆呆的问,他不能相信公主死了,此时又不能相信公主活着。

“我死了啊!”

茂德帝姬说道。

夹层很小,走进去,人就在眼前。

李慢侯伸手就能够到,而他也确实伸出了手,摸到了对方的脸。

黄莺儿站在床位呼和着:

“放肆。”

“大胆。”

但公主并不在乎,李慢侯轻轻摸着她的面颊,她还傻傻笑着,仿佛做了一件让她十分开心的恶作剧一样。

“活着,活着!”

李慢侯也傻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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