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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节 画江山

金枝做的那碗面,李慢侯呼噜呼噜大口吃完了,吃的极为香甜。

至于茂德帝姬要开家宴,管她呢!

一碗面下肚,金枝来叫洗澡,洗澡水已经烧好。

李慢侯走进她的卧室,旁边有隔间,里面一个大木桶,张妙常正哼哧哼哧的往桶里添水。

“妙常好像长高了很多啊!”

才一年多不见,算起来不过十三岁的张妙常,竟然长的快跟金枝一般高,有一米五的样子,金枝也长了一些,不过不太明显,可能身高也就这样了,很难达到一米六。

张妙常见李慢侯问,轻轻屈膝:“大官人万福。”

李慢侯见她穿着细布衣服,很合身,显然是新作的,知道公主也没有委屈她。

“你的脚好了吧?”

李慢侯问道。

金枝打断他:“快些沐浴吧。别等水凉了!”

说着就给张妙常递眼色,同时帮李慢侯脱衣服,张妙常立刻轻轻一屈膝,跑了出去。

泡了一个热水澡之后,浑身舒坦。

梳头,剃须后,才再次有了人样。

外面响起邦邦响声,管家敲响了云板,叫道:“请李大官人入席!”

家宴开始了!

金枝换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她也是要去的。这一年多来,她平日负气不肯跟赵家姐妹低头,更看不上宋氏、周氏那些阿谀奉承之辈,但今天她可以站出来了。不是因为身上有像样的衣服,是因为他丈夫回来了,只要他丈夫在,她就觉得在谁面前,她都不会低一头。

为什么对赵氏姐妹来气,还不是因为在她们跟前,总显得她自己像一只土鹌鹑,而对方越看越像金凤凰。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气,是从小熏陶出来的。也正是那股贵气,让丫鬟出身的宋使和周氏很快就投奔了赵家姐妹,连自己的弟媳马氏都觉得赵家姐妹值得投靠,而渐渐的抛弃了她。

一张大圆桌,却分主次。坐北朝南,最北边的位置最尊贵,赵家的大姐坐在这里,她右手边坐着她的小妹。可恶的是,她竟然将自己丈夫安排到她的左手边,好在金枝靠着自己丈夫,才没有发火。

后面依次是张妙常、马氏、金二郎、宋氏、周氏、李四,接着空了两个位置后,又转到了赵小妹这里。空着的那两个位置,是赵家姐妹的贴身侍女黄莺儿和张喜儿,她们没有坐,而是站着。

外面的管家再次敲响云板:“上菜!”

这管家中气十足,李慢侯也认识他,竟然就是那个在汴梁城天天赶着马车的老车夫。

这老车夫是公主的死士。有绝对不会背叛公主的理由,哪怕死也不会出卖公主。

这人本是山东人,那些年山东常发大水,女孩儿可能就像张妙常那样被卖到青楼里,男的要么跟宋江那样的豪强造反,要么就只能逃难。老车夫选择了逃难,一路逃到汴京城,路上饿死了老婆孩子,自己也快没有了人样,一度跌倒在城门外,爬不起来。

是蔡京救了他。

蔡京当时是宰相,在城外摆了许多粥棚,靠着一碗碗热粥,他侥幸活了下来。

后来蔡府招杂役,他觉得蔡京是好人,就报名去了。杂役不一定是奴仆,也有零用钱,做苦力的杂役,尤其是在宋代这个市民文化和商业经济很发达的时代,给人当杂役不丢人。

机缘巧合,干活卖力的车夫被蔡京看重了,蔡京有识人之能,他一眼就看到当时还很年轻的车夫是一个忠心的人,于是开始培养他。这样的人,蔡京手里有很多,蔡京可能都不在意,但车夫却记在心里。他在山东的时候,给人赶过马车,蔡京就安排他当了车夫。

一干就是十年,蔡京看他任劳任怨,给他娶了一个媳妇,之后几年,生下了两男两女。

蔡京倒台后,他依然记着蔡家的恩情,蔡京难逃的时候,他一路跟随。

可是蔡京混迹官场大半生,知道自己真的倒了,就将车夫打发到了公主身边伺候。

公主之所以会信任车夫,不是公主给车夫也施恩了,而是公主捏着车夫不能背叛的筹码。车夫两个儿子从小在驸马身边当小厮,公主第一次逃到杭州之后,将这两个小厮的家小都留在了杭州。

所以不止老车夫是公主的死士,他两个儿子也一样。

两个儿子现在一个依然留在杭州,另一个则在镇江,随时传递着重要消息,并等待公主的下一步命令。

公主身边当然还有其他一些心腹,但老车夫算是最忠心耿耿的,大半辈子都在蔡家。

地主家的伙食也不错,荤素应有尽有,厨子也不错,虽然不是名厨,却是远近最好的乡村厨师,被招进了赵家做专职。

一道道菜川流不息的传上来,如同流水席一般。

茂德帝姬让大家不要拘谨,随便吃喝,家宴就跟在家一样,只是为了给李大官人和李四接风。

在坐的都不是文人,也不会行酒令,就这么吃喝着。

茂德帝姬突然向李慢侯举杯:“李大官人,奴家敬你一杯!”

李慢侯举杯:“赵夫人,该在下敬你才是。”

两人碰杯之后,茂德帝姬瞥了一眼金枝,冲李慢侯道:“怎么是赵夫人了?刚才谁直呼奴家名讳来着?”

李慢侯尴尬的笑了一声,反驳道:“谁让你说我死了!”

金枝尴尬不已,这才是真正的谣言,还是她造的。

茂德帝姬没有点破,哼道:“你成年累月不回家,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金枝见不得别人说她男人,差点就要站起来骂街了,李慢侯眼疾手快,提前将她按在了凳子上。

这一切茂德帝姬都看在眼里。李慢侯对金枝的态度,让她感到有些古怪,说不上生气,反倒有些同情。她觉得金枝这样的女人,配不上李慢侯。

金枝被按下后,不服气,她也举起了酒杯:“官人,奴家也敬你一杯。你路上辛苦。”

茂德帝姬微微摇头,真是上不得台面的女人,如果此时站起来,表示代替她官人回敬自己一杯酒,才更有杀气不是。

金枝这边跟茂德帝姬通过李慢侯暗里交锋。

李四那边对金二郎和两个妇人早就吹嘘了起来,而且说道兴奋处,声音越来越大,说的精彩,金枝都不由自主的被吸引了过去。

李四说的正是这一路上的见闻。

李四这一路,就像西游路上的猪八戒,不止一次打退堂鼓,遇到困难就建议打道回府。

可现在成功回来了,就成了吹嘘的资本。

他们离开浔溪之后,牵着三头驴,沿着运河往北到了平江府(苏州),进了吴县城,上了虎丘山,看过寒山寺。之后往东,东达大海。去过华亭县,走过上海务,接着沿着长江西行,去过常熟、江阴军、镇江府,到了健康府,进了江宁城,爬过紫金山。接着一路南返,经太湖西岸到了长兴县,湖州府,继续往南走到了杭州、海宁,看过了钱塘潮。

又去了明州(宁波),见过了大海船。往南去了台州、温州,向西钻进了大山,一路在处州、金华的山里跋涉了三个月有余,出了山才知道,这大宋竟然都变了天,真是山中不知岁月。

李四口若悬河的说着,如同汴梁城酒馆的说书人。这一路上他也渐渐从张三之死中缓过了精神,再次恢复了一些汴梁市井子弟的习气。

“你们道李大官人为什么带着我搜山检海的在江南兜这一大圈?”

卖了个关子后李四继续吹嘘。

说李慢侯带着他,专看一个个坚城险要处,去了就爬山登高,描图画景。量过城高,测过水深,探过山涧,跨过海门。无一处不做画,无一处不描图。

“你们道,李大官人是画的这山?画的是这海?”

李四故作高深的哼了一声。

接着陈声道:“这画的是我大宋的江山啊!”

说完还故作豪迈的闷了一口黄酒。

众人深深沉浸在故事里,包括柔福帝姬和两个侍女都听入迷了,纷纷催促继续讲。

可李四哪里讲的清楚,他只看到李慢侯过一处处险要带着一些自制的简单工具,不断测量描绘,却不知道李慢侯早就在心里预演过一幕幕女真骑兵深陷江南水乡的战事。

很快李四继续讲起来,并且情节开始惊险起来。

说他们在镇江数战船的时候,险些被几个水师兵拿箭射到。说他们在明州访海船的时候,竟碰到了官兵抓海盗。路上遇过贼,见过僧,看到过落魄的书生和豪富的商贾,见过发卖的官妇和处刑的朱勔余党。

最险的是在杭州,那里的西军好不讲理。搜到大官人画的图画,不识货竟硬说大官人是探子,将我等绑到了知府处。那知府审过画稿,问明详情,得知我等是汴梁人,大官人是要考画院的学子,来江南采风,只因北方战乱不得已旅居江南,便将我等放了。

其实在杭州李慢侯也有些意外,这里竟然驻扎着一只西军部队,人数只有三千人;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传说中的西军,发现了很多问题。西军士兵素养不错,一个个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典型的西北汉子。操着一口陕西话,经常高吼秦腔,仿佛将杭州当成了京兆府(长安)。但这些西军士兵的军纪不怎么样,在当地就多有滋扰平民的事情发生,吃饭不给钱,打人等事经常发生。但还服管,地方官抓了打板子,他们哪怕被打的走不了路,也是哈哈一笑,在其他士兵的搀扶下就走了。

寻常操练,倒也中规中矩,不像东京的禁军,操练起来完全是做样子。这意味着这只军队很清楚,保持操练对他们自己好。而且西军士兵个人武艺普遍不错,时有喝醉的士兵,站在街头就甩开膀子练上几个把式,惹来围观者声声喝彩。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警觉性比当地部队要强的多,李慢侯背着书篓走遍了江南,接触过各种士兵,遇到过无数搜查,其他士兵看到李慢侯画的那些画,不管说画的好的,还是说画的差的,却从来没人当真过,很容易就过关了,而且大多数士兵对能写会画的李慢侯带有一种客气,这是这个时代对读书人的尊敬。

可当西军士兵看到那些山水、河流和城池画作之后,却第一时间往军事上联系,尽管他们也不识字,可却将李慢侯绑了见知府。这应该是经验,是常年作战积累的军事敏感。

后来李慢侯在杭州逗留了十几日,就是为了了解和接触这只部队,这才知道,这只部队是当年童贯平定方腊叛乱之后留下驻守的精锐。这些士兵大多数都真刀真枪打过仗,遇到的最强敌是西夏人。

此时的西夏,虽然已经衰弱,跟李元昊时期的西夏不能同日而语,但差距并不是太大。因为西夏很好的保持了军制,军事技术上也始终保持水准。西夏几乎是全民皆兵的,李元昊时候,在一百来万人口的基础上,征兆了三十万大军,并将五十万宋军压着打,最大的依仗就是西夏独有的军制。男丁十四以上,七十以下都要当兵,可以说一个男人,几乎一生都属于军伍。不单单是男子,西夏甚至组建着可以上阵杀敌的女兵部队“麻魁”军。

西夏的女人可不是宋国的女人,也不是辽国的女人能相比的,尽管辽国的女人地位也比较高,但西夏的女人在很大程度上跟男人是平起平坐的。甚至西夏接连出现数代女主统军打仗的情况,十代君王中,有三个都是太后当权。西夏能力抗北宋、大辽两百年而屹立不倒,不是没有原因的。

即便到了所谓衰落时期,西夏尽起全国之兵,依然能佣兵七十万。可是这样的西夏,最终还是被西军成功压制,连最大的险要之地,也是出西夏精锐步兵步跋子的横山都被西军攻占。

只可惜女真人突然崛起,不然西军要不了几年,就能彻底平西夏了。说起这些,西军官兵都很懊恼。尤其让他们丧气的是,他们数代人逐步打下来的西夏城池,在他们这些西军主力调走之后,不到一年间,竟然一一又被西夏夺了回去。

这些西军士兵,生活在跟西夏人纠缠了两百年的西北边地,已经习惯了战争,养成了一种独有的文化。见惯了死亡,有句戏文描写杨家将的,叫“哪一阵不伤我杨家将,那一阵不死我父子兵”,西军就是这样。他们生长在一个个军事化性质的村堡中,一家三代代代当兵的情况异常普遍,家家有人死于战场,家家都有寡妇。

这些人从小练习武艺,不是街头那种花架子,而是他们祖父辈从军中学来,并且上阵杀敌验证过的真功夫,不好看,简洁干净,就几个架势,无非是劈砍刺杀,讲求的主要是速度和力量,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这样的人组成的军队,即使面对女真铁骑,他们依然积极请战,并且热衷于进攻。不是他们真的彪,不是他们不知道害怕,而是他们习惯了正面对敌,习惯了野战冲杀。最重要的是,他们的世界观中早就将杀敌立功当成一种天然的谋生手段,敌人对他们来说,等同于收获,见到敌军,如同农夫见到了发黄的麦穗,忍不住就想用镰刀去收割。至于牺牲,至于丧命,这不就是理所当然要付出的代价吗?

这就是西军的文化,一种已经在高强度军事化社会中逐渐形成,或者说恢复了的文化。一统天下的秦兵是这种文化,纵横西域的汉军是这种文化,唐朝的府兵也是这种文化,这种文化去的时间并不长久,所以才能在王安石稍微放松限制后,立刻就恢复起来。

因为这种文化的关系,让李慢侯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在江南其他地方老百姓身上,完全看不到的一种气质。那些承平太久的百姓,他们将和平当做了天然,而西军将战争当做天然,两种人在面对战争的时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态,一种避之唯恐不及,一种习以为然,不以为奇。

所以王安石变法后,西军恢复军事文化,再次变成强军,开始被北宋朝廷用于救急,哪里危机就把西军派到哪里,都不需要那些久经沙场的西军宿将,随手招募一些临时军队,用完就撤,往往都能收到奇效。诛杀宋江的是西军,击败方腊的也是西军。

跟这些人接触了一阵子,李慢侯试图从他们身上发现一些强军秘诀,很可惜,他发现无法复制。

整个大宋朝,就在西北培养出了军事文化,尽管现代管理经验中,强调训练的重要性,而忽视地域文化的差异,但那主要是担忧舆论抨击说地域或人种歧视。不同文化中的族群组成的军队,必然是有不同气质的,这一点哪怕是抗日战争的战场上都能表现出来。那时候的西北军依然强悍无比,哪怕当汉奸最多的是这只部队,可拿着大刀敢冲机关枪的也是这只部队。就像现在这只西军,可以悍不畏死,军纪也不好。

李四正说道这里,但在他嘴里,李慢侯跟西军士兵的交流,仅限于赤膊跟西军壮汉在酒铺相扑,跟西军军官比拳。把李慢侯描绘成了一个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鲁提辖形象。

之后话锋一转:“都说西军凶悍,你们猜怎么着,这世上还有更蛮横的人呐!”

李四终于说到了金华山里的那些山民。

因为发现西军无法复制,所以离了杭州后,李慢侯就带着李四钻进了金华一带的大山里。他在山里跋涉了三个多月,走访了许多山民村落,他在寻找戚继光时代的带有悍勇气质的浙东山民,丢失西北无可避免的情况下,他希望为南宋王朝找到另一个合适的兵员地。

不出意外,戚继光时代看到的打起架来悍不畏死的山民,李慢侯他们也看到了。贫瘠的的浙东山区,要谋生是十分困难的,而且生活在山里,跟山野朝夕接触,也养成了天然的野性。为了争水源,争田地,村村之间不知道械斗了多少代人。

不但悍勇,而且淳朴。很乐意跟山外的人交朋友,他们把李慢侯他们当成了商人,当听说不是进山贩货和卖货之后,立马就翻脸了。

这让李慢侯认识到,这些人很排外,族群意识很强。还很穷,不穷不至于为了一口田、一泉水跟邻居死命相搏,要知道山外平原沃野上的民众,讲究的可是退一步海阔天空,讲的是远亲不如近邻,而山民却以邻为壑,因为他们的邻居,就是跟他们争食的敌人。

山里的消息十分闭塞,夏天就已经发生的金军攻破开封的消息,秋天才传进山里,由来收山货和卖杂货的小贩带进来的,李慢侯听到消息后,连忙返回浔溪,年前才赶回来。路上之所以耽搁了这么久,主要是路上遇到了土匪。

李四说道这里,感慨道:“险些不能活着回来,多亏李大官人智谋,叫我等扔了辎重。恁娘!毛驴给他们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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