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这些话是从朱燮元嘴里说出来的,底下的人起初也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明初物资匮乏,经济凋敝,卫所制应运而生,而卫所制的构成基本,又是整个国家的基础户籍制度。
所有的百姓,都被分为民户、农户、匠户和军户。
一旦这个户口身份确定,那这个身份就是永久的、世袭的,后代子孙都只能干这一行。
军户和民户是严格区分的,军户眼下名义上仍归五军都督府管,民户归户部管。
某一民户家中有一男丁被垛集为军,那么他的一家便永远充军,住在指定的卫所,没有第二种可能。
这在明初行之有效,但到了今日,已经成为不得不改变的一种落后祖制。
眼前这些人,就是所谓的军户。
当然了,被定为军户之后,还是有两个途径能脱离军户的身份属性的。
第一是经皇帝特许,第二是你很牛,升官至兵部尚书职位,然后你全家就都不用再做军户了。
这两种途径,对连活着都难的军户而言,基本跟没有一样。
这种制度,到了现在,已经成为拖累整个大明,不得不去改变的最大弊端。
改革,迫在眉睫。
然而朱燮元知道,卫所制的根本除户籍制外,还有军屯制等各种基本组成。
要想动卫所,就得从这些基本制度下手,循序渐进,饭需要一口口吃,步子大了容易扯着蛋。
酝酿了两年,才敢去动军屯,这也是不得已。
既然已经来了,朱燮元也就明白,绝无什么后退的可能,眼下他的心情,甚至比指挥辽东之战,与努尔哈赤作战时更加谨慎。
“带上来。”他环视一眼,待底下的卫所兵们逐渐静下来,才是中气十足地道。
很快,贺人龙将已经毫无指挥使威严的于伟拎过来,扔在一边,笑道:
“总督,这家伙怂包软蛋一个,末将只是稍微吓唬一番,甚至没怎么下狠手,他就全招了!”
“斩——!”朱燮元眯起眼睛,冷冷说道。
这道命令来的有些突然,就连贺人龙也没反应过来,但是很快,他还是亲自操刀,按在了于伟的脖子上。
不等落下,底下就是乱向顿起。
“总督,于指挥使在镇西卫为任多年,兢兢业业,为朝廷克守西北,到底是犯了何罪啊!”
“于氏先祖靖难立过大功,镇守西北卫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是总督,也不能直接斩了吧?”
看着下面领头反对的家丁们,朱燮元没什么多余的话好说,直接祭出了平台召见时,天启皇帝赐给他的尚方宝剑。
“此剑乃陛下召我于平台时所赠,自收到之日,我无不反思克谨,莫不敢用!”
“今日我看,是到了该用之时,请尚方剑——!”
贺人龙一愣,连忙道是,一把抽出那柄大内御制,锋锐程度比绣春刀更甚的尚方宝剑,禁不住赞道:
“好剑!”
朱燮元站在台上,环视众军户,高声道:
“今日,本督就是要用此事告诉尔等,军户的翻身之日到了,你们尽可以回到家中,告知妻小!”
“当今陛下圣明锐断,知尔等难事,本督上承皇命,下应人心,整顿卫所,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贺人龙,你还等什么?”
“遵令!”贺人龙再不犹豫,冲面色惊骇的于伟嘿嘿冷笑一声,“对不住了,你是死在这尚方宝剑下的第一个人。”
言罢,一剑落下。
人头落地,初不见血,只是过后有潺潺流出,如同血色溪流,最后才是一股腥气传出。
这时,众人才真正敢相信,镇西卫的指挥使于伟,确实死了!
场中寂静片刻,众军户才是轰然间成片的伏跪下来,有哭的有喊的有笑的。
于伟的死,代表着朝廷对山陕卫所的整顿行动正式开始。
而朱燮元敢于担责,请尚方剑斩杀现任指挥使,先斩后奏,如此胆魄,更令众人心安。
朱燮元面无表情望着无头尸体,一旁问道:
“佥事官,镇西卫军户,到底实额多少,近些年来,是征收多少税银?”
“如实说来,本督饶你死罪。”
经这一幕,佥事官早已吓傻,闻言连忙伏跪在地,惶然叩头,连声说道:
“天启元年,镇西卫的军户为三千八百五十六口,八万四千一百七十九人。”
“本督记得,如今镇西卫下辖四个县,总户数才不过五十万人吧…”
朱燮元定了定神,第一次意识到军户占比竟已如此之大。
这还是天启元年的统计,现在的天启五年,经过历年的强纳,只怕军户的数量要突破十万了。
这样说来,镇西卫境内,每五人,便有一人是军户!
这样的占比,很可怕,甚至让朱燮元觉得有种窒息的感觉,军户这个庞大的群体,一旦处置不明,很可能在大明内部造成极大的动荡和混乱!
这不是推行新盐法,这也不是东厂捕杀东林。
新盐法影响到的不过是沿海两淮等地以此为生的盐户,而东林党更只是南方财阀的代表。
军户的数量,足以撼动大明的根本。
朱燮元深呼口气,用尽量淡然的口气问道:“那镇西卫内军屯的数量呢?”
“被军将侵占的,剩下的军屯,全都算上。”
提及此事,佥事官止不住地发抖,直至朱燮元再望向这边,才是头也不敢抬起地道:
“镇西卫下辖耕地,在册一千一百余顷。”
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朱燮元心里同样清楚。
听见这些,他忽然觉得脑子发晕,差点没有一头栽倒下去。
一旁亲卫忙搀扶住:“总督——!”
“我没事。”朱燮元勉强地站起身子,靠在身后的柱子上,喃喃说道:
“镇西卫下辖四个县,耕地总数足有八千余顷啊,这还不算许多的荒芜田地。”
“如此庞大的军户数量,却只有一千多顷的在册军屯?”
朱燮元的表现,让底下的军户都开始有些担忧。
他们害怕,害怕这次朝廷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转瞬间又破灭了。
朱燮元望着这些充满希冀目光的朴实军户,咬牙,再次站了起来。
他心里明白,与其给人以希望后再将其浇灭,倒不如不要给他们希望,这等于谋财害命。
话既然已经说了,就算粉身碎骨,也要继续做下去了。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