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谋深算于赵福民,心里若是没点底,又怎会开这个口?
他提出了一个郭永坤无法拒绝的条件……
政治担保。
不是针对郭永坤,而是李有光。
这也是旧时代的鲜明特色,知青下乡后,他们的档案是随人到地方的,他日如果返城了,档案也会跟着走。
而那时,上面势必会多出几行字,就是关于他们下乡期间的表现评价,或好或坏,作用还是挺大的。
就譬如上次的小龙虾事件,郭永坤他们如果没能翻盘,被记了大过,那以后基本也不会有什么政策关怀落到头上。
反之,若是被嘉奖了、记了功,又是一番别样景象。
而政治担保,从某种层面上讲,比些许的小奖小功更犀利,特别是针对李有光这类出身不好的人而言。
想想看,就他这种黑五类的背景,返城之后,上哪找工作?
这年头可没有私营经济。
但如果有了某红色单位的政治担保,事情就完全不同,倒不是说工作就顺手拈来,可至少有希望。
而有了这份政治担保后,也就是说,日后李有光若是进了什么单位,犯了错误,那前头山这边也要负连带责任。
所以赵福民确实是一个能豁得出去的人。
为了挣点钱,也是够狠的。
郭永坤只觉脑壳疼,侧头望向一脸希冀的李有光……
不得不说,赵福民捕蛇的老手,这下正中他的七寸。
毕竟一般情况下,这种政治担保求都求不来。
“永坤,你看……咋样?”
赵福民笑容满面,活脱脱一只老野狐啊!
……
郭永坤自然是答应了,为了好兄弟的前途,他有得选吗?
但给前头山大队谋财路,却并不是一件简单事。
他们不比下里湾呀,屁资源没有,整个大队就一座光秃秃的山神爷,身上还薅不出二两油。
所以靠山吃山的门路,显然行不通。
而想干其他的营生……
总得有本钱吧?
他郭永坤自认有点小牛不假,但这一没资源,二没平台的,也干不成空手套白狼的活计啊。
至于问赵福民要钱……他连口水都省了。
他兜里要是有钱,前几天信用社的人过来,就不会收到风声提前尿遁了。
一泡尿撒了整整一天。
所以你说这叫什么破事?
顶好的一个春节,家家户户吃着饱焖饭,郭永坤却愁得茶不思饭不想,倒应了那句老话“一分钱难死英雄汉哪”!
十五元宵节,南方乡下有送灯的习俗,就是去祖人坟前点根蜡烛,照个门,好让它们回家,之前是年二十九接回去的……弄得还怪渗人的。
而送完灯后,回家用糯米粉搓几个汤圆吃,这个年大抵便过完了。
这时,赵福民踩着点出现……
“永坤哪,汤圆吃了没?”
人还未至,声音已经灌进耳朵,这话其实还有个下句——吃完就该开工了。
屋里俩人还真的刚放下筷子,所以这老家伙确实有点邪乎。若非身在这个年代,郭永坤都有种去床头找孔的冲动。
“这大晚上的,你就不能忍到明天再过来?”
“忍不了,我心急呀!”
明明是帮忙的事情,现在却搞得好像被人催债,郭永坤也是忧郁了。
“我先问一句,你打算一年赚多少?”
“这话说的……那当然越多越好啊!”赵福民眼珠子一瞪。
“说个数,咱得有个计划。”
“那就……”赵福民捋着下巴上的几根杂毛,说,“一千……不不不,太少了点,十万?”
“……”
我尼玛,这还真是没被贫穷限制想象力啊!
严重不符合国情,应该拉出去突个五分钟。
“行啊。”
郭永坤呵呵了两声,抬手一伸,“先拿一万,保证年底赚够十万。”
“你这……不是拿我寻开心嘛。”
“那你一个老农民,做人不本分点,张口就是十万,不是拿我寻开心?”
赵福民尬笑了几声,没有应茬,半晌后,才问道:“对了永坤,到底干啥营生,你想好没有?”
“这是重点吗?”
“啊,不是吗?”
郭永坤懒得跟他拌嘴了,正色道:“养猪吧,队里本来就有个猪窝……”
“不,那是养猪场。”赵福民纠正道。
“我说是就是!还想不想听啦,想听就别打岔。”
“哦……”
“所以咱这一没人才,二没技术的,还是干老本行稳妥点,把那猪窝扩建一下,弄成真正的养猪场,至于规模……就得看这回能贷到多少钱。”
“贷?”赵福民听到这里惊了,问,“咋贷,找谁贷?”
他现在看见信用社的人就躲,还去贷,那不是上门送人头吗?
再说,傻缺才会再贷给他,那跟肉包子打……
有啥区别?
“你这不是废话么,还能找谁贷?”
郭永坤白眼一翻,“不过这次不能我们单独出面,得找公社牵头,他们不是想弄试点吗,咱也不要别的,就要点信任支持,不算过分吧?”
听他这么一说,赵福民顿时眼前一亮,连拍大腿,“对呀,只要公社出面,这事肯定能成!”
有这么好办才怪!
郭永坤也就是不想打击他,从60年代欠的贷款,到现在还没还清,马上快跨越两个时代了……
那都不叫老赖,而叫屎皮赖!
他要是讨债的人,都敢直接睡对方家去,也就是这年头的公务员脸皮薄,压力小。
还敢随便贷,真拿国家的钱不当钱呀?
“这事我就不参入,你自己去公社找领导,啥时候人凑齐了,三方碰头,我再过去。”
“成!”
……
其实有时候郭永坤也挺佩服赵福民的,别看都快六十岁的人了,但遇到点有甜头的事情,那倒腾起来可谓相当麻利。
第二天一早,就蹬着大凤凰哧溜杀到公社,两天没见到人,第三天傍晚才屁颠屁颠赶回来。
也没进家门,直接冲来河东小院,进屋就是一嗓子,“永坤,搞定了!”
郭永坤的注意力却是被他鸡窝样的头发,以及油瘤子似的衣服所吸引,怎么就跟个从哪要饭回的一样?
“我说老支书,你这……是不是掉哪里了?”就连李有光都有些不忍直视。
“没没没,我能掉哪呀。”赵福民自己却全然不在意,脸上有的只是兴奋,“李书记开始死活不干,说是没脸,我管他有没有脸,不理我,行啊,我就直接睡他门口了……”
李有光瞠目结舌,心说这位爷,你好歹是个支书啊,就算自己不要面子,也给我们留点呀!
郭永坤苦笑一声,给他竖了根大拇指,门都不扶就服你,一张老脸冠绝中西。
“安排在什么时候?”
“就明天,上午十点,县联社的领导会过来,李书记让我们早点过去,千万别迟到。”
这个李海生不交代郭永坤也清楚,找人借钱,还迟到……
神经病哦!
……
翌日一早,草草吃过早饭,郭永坤便率先出发了。
没办法,人长一双脚,就是要走路啊,不然与爬虫何异?
反正他也没其他指望,大队就一辆二八大杠,赵福民原本说要带他,但他寻思还是走路安全点。
至于他带赵福民……
他想了想,实在是画风太美,还是算了。
来到公社时,时间尚早,李海生特地找他聊了聊,又劝了一次让他当官的事情,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只好作罢,随后又问了问这次搞养猪场的事。
接近十点的样子,县联社的领导总算来了,是个白净的瘦高个,戴铁框眼镜,不苟言笑,看起来就很……小气。
“这位就是前头山的赵支书吧,你欠我们的那几笔账……”一间小会议室里,众人刚碰头,对方就开始讨债。
这让赵福民终于意识到,即便有公社领导镇场,今天这笔贷款能不能搞到手,也是个大问题。
摆明的半点面子不给呀。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要知道来的这位,可是县联社的副主任。
这个县联社,全名叫作“县农村信用联合社”,统管地方上大大小小的所有信用社,隶属于农行系统。
要知道这年头我国可没几家银行,日后的五大行,工行还没成立,交行尚未组建,只有人农建三行。
而人行属于央行,统筹大局的;建行则主要负责办理国家基建拨款等事宜,连个储蓄业务都没有。云里雾里的,一般人根本接触不到。
唯有农行,刚刚成立,气势如虹,一统全国所有信用社,摊子不可谓不大,哪哪都有山头。
所以这位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的副主任,还真没必要给一个小公社的领导多大面子。
这次能过来,只怕并不是为了搞什么贷款,而是……
会老赖,要欠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