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朗月星稀,万籁俱寂。
卢西有海滨小镇全部的好。
在别墅的阳台上发呆,可以闻到咸腥的海风,听到欢喧的海浪,还有夜兽与海鸟遥相辉映,偏又不见扰心的人声,可以让人的精神在不知不觉中发散,忘掉一切,专注思考。
洛林正在思考关于贝尔的问题,对于这个送上门的老同学,他难得地陷入了纠结。
“该怎么安置他才好呢……”
“船……船长……”身后响起一道怯生生的呼喊。
“诺雅啊……”洛林苦笑着回过头,把诺雅从隔壁的阳台扶过来,“入夜了,睡不着?”
“海娜姐让我过来的。”诺雅收拢起裙摆,声音懦懦,小脸通红。
“海娜?她人呢?”
“她正看着贝尔.朱迪亚。”
洛林这才恍然:“叫她以后别去了。朱迪亚同学就算真有猫腻,独处的时候也不可能被看出什么来。”
他的回答让诺雅愣了许久:“船长,你与朱迪亚先生,你们很熟悉?”
“于公。”洛林不置可否地点着头,“他是我的海校同期,我第一,他第二。操船科他胜过我,其他科目我胜过他,雷顿爵士曾希望他能成为我的副手,因为年龄的关系,爵士曾担心我在晋升速度上无法胜过纳尔逊中校。”
“纳尔逊?那个海军的……”
“世界很小吧?霍雷肖.纳尔逊是普利茅茨海校这些年培养出最优秀的毕业生。可惜他入校不久就开始上船实习,所有科目都是在战舰上完成,所以越出色,越被学院派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这是海校当中的派系之争,我的恩师一直希望我能成为比纳尔逊更优秀的军官,以此来证明系统教学的必要性。”
“学校的事……以前从没听你说过。”
“我不是肄业了么?这种往事证明不了任何东西,我也不需要这段经历来标榜什么。”
诺雅认真点头:“船长,贝尔.朱迪亚是一个出色的舵手么?”
“何止优秀,他是顶尖。”洛林交叉起十指坐下来,“他擅长短距离不规则变向,擅长利用浪涌实现倾角的精细控制,作为一个舵手,他在攻防两端都没有缺陷。而且他还兼具有优秀的操帆技术和不错的指挥才能,这意味着他完全可以独自协调艉甲板的全部工作,一旦进入海战,船长就可以把全部精神都集中到迎敌上,这是大部分优秀舵手都不具备的才能。”
“顶尖……海员?”
在诺雅的印象里,洛林似乎从来没有对某人的航海技能有过这么高的评价。
即便是船上最专业的克伦和亚查林,洛林对他们的评价也只是褒贬参半,既承认他们在某个领域的顶尖才能,也不回避他们在其他领域的不足之处。
这么说来的话,贝尔的才能千金难求……
可诺雅反而更疑惑了:“既然朱迪亚先生拥有难得的才能,船长在犹豫什么呢?”
“意图。我看不清这个老同学的意图。”
“意图?”
“除了学业上的竞争关系,朱迪亚同学还是我在海校唯一的朋友。”
洛林低声忆起了从前。
“普利茅茨海校是个精英聚集的地方,学员大多出身贵族,少数的平民年长厚重,好些都在海战中立过功勋。”
“我是那里唯一的私生子,唯一的异教徒,偏偏,我还是学霸。”他嗤笑一声,“同学们理所当然地讨厌我,只有朱迪亚同学是例外”
“他的祖父曾是辉格党的重要人物,却在光荣革命中做了最铁杆的詹姆士皇党。詹姆士二世在政争中失败,流亡法兰西,那位老人家又选择留在英国,向玛丽和威廉效忠。因为这些作为,他的祖父被称作辉格之耻,受到了整个贵族阶级的排挤和压迫。”
“伯爵之尊被命令赋闲在家,家族的封臣拒绝承认尊主,连自有领地都被拥有后台的商人们蚕食殆尽。他的祖父因此郁郁而终,而在葬礼上,辉格党人甚至试图剥夺他家族的爵位。”
“结果,这个提案被二位国王拒绝了,辉格党只能实行第二方案,宣布由上议会保留爵位,直到家族中出现被贵族认可的合适继承人为止。”
“所以当朱迪亚同学出生时,他的家族已经成为一个空有伯爵头衔,却只能以经营面包作坊为生的落魄家庭。他在海校里被同学们私下唤作卜瑞德候补伯爵,是个比我还被人讨厌的家伙。”
洛林嗤笑一声:“两个被人讨厌的家伙依偎在一块抱团取暖,我是他们家面包坊的常客,放假的时候,他也时常应母亲之邀,到塔维斯托克来做客。”
“我深知他对恢复家族荣光怀的偏执有多深,在南安普顿他向我倒卖军火时……我甚至觉得这是沙克的授意。”
“船长的哥哥……你们不是?”
“谁知道呢?或许是为了抓我的把柄,有朝一日好一脚把我踢回泥潭?”洛林摇着头,“关键在于,那时候我必须接受那些枪,与破交决战比起来,一定的隐患属于可以承受的风险。”
“但朱迪亚先生被你哥哥审判了,这是不是可以证明,卖枪给我们是他自己的意愿?”
“我最猜不透的就是这个。按照我对朱迪亚同学的认识,他不可能为了钱让自己成为罪犯,可现在……罪犯贝尔就在我的客房休息。”
诺雅一下子慌张起来:“船长,如果他真是你哥哥的间谍……我们走私的事曝光了?”
“走私还没开始呢。”洛林看着星星,声音迷茫,“爱德华.肯维只是个新丁,照理说根本不足以引起德雷克少将的关注。可如果朱迪亚同学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参军这几年又发生了什么?他又对我隐瞒了什么?”
“船长在好奇么?”
“不至于好奇,只是不解开这个结,我终究不敢放心用他。”
“是呢……”
诺雅也沉默下来,阳台上纠结的人从一个变成两个,就那么背对背地不言不语,整整坐了半个多小时。
“船……船长。”
沉默了许久,诺雅低着头站起来,咬着嘴唇抱住洛林的脑袋。
“船长,罗姆人在流浪的时候,时常会遇到被驱逐的大篷车。”她说,“你知道,欧洲很多地方对我们怀有敌意,特别是信仰异教的罗姆人,更会给整个部族带来杀身之祸。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么?”
“怎么解决?”
“去他被驱逐前落脚的最后一座城镇。”
“自投罗网?”
“和自投罗网差不多。如果他是因为异教被驱逐,一旦我们进入城镇,他会被教会抓走,我们会努力成为教会的帮凶,不会被他牵连戕害。而如果不是,这就是一段普通的旅行,他只是跟着新的部族去旧的地方流浪,不需要惧怕任何东西。”
“你的意思是……我们带着朱迪亚同学去汉密尔顿找刺激?”
“不必这样!”诺雅慌张地连连摆手,“因为你说过,朱迪亚先生对恢复家族荣光有很深的执念,我想……”
“想?”
诺雅抬起下巴,勇敢地和洛林对视。
“我想,如果他是德雷克先生派来的间谍,那畏罪潜逃的事情一定是假的。哪怕他们为此准备了再多的细节,也不敢发布正式的通缉令。所以你只需要去金士顿查找通缉令,就能知道朱迪亚先生和德雷克先生之间的关系了。”
“通缉令……”
洛林的眼睛慢慢放光,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主意。
这个主意中最关键的点是,在金士顿查找通缉令。
金士顿并不在沙克的控制范围,一旦贝尔的通缉令传到了这儿,就代表这份东西会传到英国,传到上议院的手里。哪怕以后撤消了,上议院也会以此为借口,继续剥夺贝尔继承伯爵爵位的资格。
间谍贝尔绝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唯有罪犯贝尔,才会对这样的结果无能为力。
“诺雅,你立大功了!”洛林欣喜若狂,情不自禁抱起诺雅转了一个大圈。
诺雅呆呆地任由洛林做完整套动作,直到双脚落地,还是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她的脸红得滴血:“船长……”
“你立大功了!今晚能陪我说话,太好了。”
“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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