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庄情知话已出口,也就只能说个清楚。然而他下了决心,终于直言自己所认为魏朝内部所形成的隐患之时,李天衢听了,却不住莞尔一笑:
“内侍省都知王禀恩,虽然乃是陛下亲信宦臣,可是此人以宠臣自负,老臣已知他非但穷奢极欲,更是倚仗圣宠货赂公行,无论公卿枢要、州府官僚争相攀附,达官显贵,纷纷以重金贿赂,已是败俗之甚也!
如此长久以往下去,朝政也难免乱浊,贩鬻官爵、贪滥成风。而权臣暗通宫内嫔妃、宦官,彼此上下掩匿包庇,而蒙蔽圣聪。老臣斗胆,但也只得直言进谏,若不肃清此等邪风,则朝廷也将日渐糜烂。是以...还望陛下明察!”
我说韦庄怎么今日慷慨激昂的要直言进谏,倒还有几分悲壮决绝的意味。原来他笃定心思要直谏的,倒是由我直接提拔的内侍省都知王禀恩与官场上那些有别样心思的臣僚搭上了线,并早已广开始贿赂这桩事......
可是这老爷子却不知道,王禀恩见了哪个公卿重臣,又收了多少重金贿赂...回过头来,基本上也都是要向我“报账”的......
李天衢寻思着,也更觉得韦庄却是忠心可靠,心想魏朝朝堂已经出现帝君身边的权宦受贿敛取暴利,这在官场上,在臣僚之间也已经形成一种心照不宣的秘密。有人趋之若鹜,也意图斥重金巴结皇帝身边的红人,以满足他们的目的;而韦庄思前想后,站出身来会对自家主公直言这股邪风歪气有害于朝廷社稷,实则这也极是难能可贵的。
而本来韦庄相对更善于治理国政,并不似张全义那般长于开拓,所以李天衢便一直留他在汴京朝堂中任职。毕竟也是到了花甲之龄入仕,时至今日年过古稀,能不折腾的话,这老爷子尽量也就不要折腾。
也正是因为一直在汴京安住,韦庄御史台这等专管纠察弹劾官员、肃正整顿纲纪这等中央监察机构。所以朝廷内一旦出现什么败法乱纪的风气,他也必然会知晓,而且已到了不得不直接向皇帝禀奏的程度。
可是从古至今历朝各代,官场上这些事层出不穷,知道是一回事;可是怎么应对,却是另外一回事。
至于韦庄终于把心中的愤懑向李天衢吐露清楚,实则他内心仍旧有些不安。毕竟那个权宦王禀恩的身份相对特殊,他所在的内侍省专管宫廷内部事务。换而言之,就是与皇帝朝夕相处的群体,而他能做到内侍省都知,也必然是帝君最为宠信的近臣之一。
不管在什么朝代,即便朝堂中的臣子会因政见不合、利益冲突而争权夺势,可是针对的目标若是后宫中嫔妃、宗室...乃至宦臣的群体,就算是地位尊崇的达官显要,也都会有太多顾忌。因为那也相当于涉及到了皇帝身边的私事,稍有不慎,也必然惹得帝君震怒。
伴君侧而居朝堂,可不是你指证谁是巨贪弄臣,皇帝但凡有个明君的好名,便会立刻认同你惩治奸佞那么简单...韦庄心中暗叹,即便他认同李天衢的确是开国英主,可是韦庄也不能确定,他所效忠的君主当真能完全做到为国事而不徇私情。
何况这般时节,虽然那句所谓的“男人有钱就变坏”还没流传开来,可就只是唐末至诸国林立的世道,便有太多曾经打下一方江山的君主得权得势之后,便迅速腐化的例子。
即便韦庄尚还不知道那个已经异军突起,并且公然称帝势必要与他魏朝抗衡争霸的李存勖前半生河东战神、一代雄主,而后半世却是误国昏君的生平事迹...可是诸如其它例子,尚还有当年大唐一代名将,被世人赞作落雕御侍的渤海郡王高骈;
以及杀入蜀地一统两川,起初励精图治、治政抚民,如今却已听闻愈发昏聩,而开始横征暴敛的蜀帝王建;
还有那朱温虽然绝称不上正派人物,但的确堪称乱世枭雄,晚年也愈发的荒淫无道,不但爬灰那等有违人伦的歹事都能干得出来,还任由赵岩、段凝等国戚权臣,甚至他宠幸暗通苟合的一介娼妇贪敛聚财,受贿横行...彼时梁国可还有辅弼之才的敬翔尚且无可奈何,而受打压排挤。
而朱温本来也十分主意治理国政,而御下暴戾严苛,就算功勋宿将,真要是惹得他不快,就连把马养瘦了照样要砍脑袋...结果赵岩、段凝、刘氏之流后来就在他眼皮底下横行枉法,也足以看出无论你是英主枭雄,未必会一直一成不变,也不一定真能做到严明无私。
这般例子还有太多,按世间俗语民不告官,然而官也忌惮去告皇帝身边宠信的近臣的道理,韦庄自然懂得。而经过短暂的沉默过后,李天衢忽的开口说道:
“韦老说朕重用的内侍省王都知怙宠贪恣,利用职务之便聚敛钱财,更有大批臣僚行贿巴结,此事也是非同小可,也自当有真凭实据才是。
而御史台纠察官员、肃正纲纪,这恐怕也不止是要弹劾内侍省宦人中官,正如韦老所言,满朝文武,也还有许多人要牵连在其中。”
李天衢正说着,他也注意到韦老脸上忧色似又多了几分,又继续说道:
“只是韦老不在朝议时上书弹劾,而趁着今番入殿与朕相谈时禀奏,应该也是考虑朝堂与地方上官员之间盘根错节。你向朕进言臣僚与内朝内侍之间行贿受贿,这要触犯的,也是很多官吏的利益,真要是闹大了,也势必要引起很多人的反弹......
朕如果真要出手,则势必裁撤惩治大批官员,所以也须讲究个真凭实据。韦老既敢直言,到底又有哪些人向内侍省进奉重金行贿,贿金数额又达到了多少,你可又十分清楚?”
韦庄闻言心中顿感急虑,本来他今日直言进谏,便着实做了一番心理斗争。一方面他的确发现有败坏朝纲的隐患,以自己的职责而言,决计不能无动于衷,可是另一方面,韦庄又的确担心能否保住自己的官位。
他也不能确定,自家主公闻言之后,便立刻会板起面孔,而大义凛然惩治仗着他的势要巨贪敛财,败坏纲纪的弄臣...相反的帝君也有可能反而因他擅告身边近臣,而倍感不喜。
何况魏朝可还有个权臣高郁,他可比谁都贪,然而凭他以往功绩,也能为朝廷广开财源...即便王禀恩与那高郁不可同日而语,可韦庄又怎知自家主公这次便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且也正如李天衢所言,韦庄今日要把这桩事在皇帝面前捅出来,那不但意味着他与内侍省都知王禀恩彻底交恶,以后两人之间只能往死里掐...其中还涉及许多朝堂与地方上的官员,即便他御史台干的也可说是得罪官吏的活,但其中也需要讲究个权衡之道。韦庄自问要尽职尽责,但也很清楚自己势必还要开罪不少人。
而如果自家主公不会严惩内侍省近臣,却又树立起许多政敌...朝堂中可还有李振、高郁等对头一直在等候时机,韦庄深知那么反而会使得自己官位不保。
御史台的官吏,毕竟不是明里暗里收集消息罪证的巡院侍卫司密谍。韦庄知道内侍宦官货赂公行,也知晓大批官员贿赂成风,可是他又怎能事无巨细的详知贿赂涉及的所有官吏,乃至贿金赃款的数额?然而听李天衢直接点出他这番举动干系重大,又要求自己亮出证据干货时...韦庄也就难免有些焦急无措。
瞧着韦庄的神情反应,李天衢心说也就别在给这老爷子添堵了,遂展颜一笑,继而又道:
“韦老勿虑,你主持御史台纠察整顿纲纪,即便也知其中涉及许多官员,只怕要在朝堂中惹得不少臣僚敌对,却仍向朕禀明,如此坚守职责,也理应嘉奖。
毕竟心怀鬼胎之徒,要遮掩行贿买通内侍近臣的行迹,也不可能让你知晓他们涉及的贿金数目。御史台毕竟不能手眼通天,那不妨还是由朕向韦老报个账,乃至道明牵涉其中的官员又有哪些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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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预计三、四天后,恢复两更。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