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老百姓,自古爱热闹。
此时县衙门前,早已聚了不少百姓,虽然不敢太过靠前,但是墙角街角全都站着人,个个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看热闹的从来都不嫌事大。
既然有人告状,县衙就得升堂,只不过今天的阵势有些大,前来告状的竟然全是兵……
并且,告的还是密云孙氏。
这是强龙硬要和地头蛇碰一碰的架势啊。
……
顾天涯静静立在县衙门前,他刻意让自己的站位稍微往后,既不凸显特殊,亦不故作沉稳,他只是手里攥着一份户籍凭证,默默等着县衙里那位县令升堂。
周围的百姓越来越多,到处都是窃窃私语的声音,有人似乎认出他来,正在悄悄和人说他的事……
似是有人很惊讶的道:“你们看见了么?那个小哥姓顾!我记得他好像是城外人士,偶尔会来城里卖几张芦席……”
“对的对的,我也见过他!”
又有围观之人小声开口,对旁人窃窃私语道:“这少年叫做顾天涯,家里可是穷的很呢,但是他会编芦席,经常拿到县城来卖,大多数时候是卖给孙家用做抵账,偶尔也会拦下商队求人收购,每次卖完芦席,他立马会去粮铺……”
“哟呵,经你这么一说,我突然也想起来了!”
这次开口的却是一个老汉,胳膊上挂着一个用布盖住的饼筐,他努力往人群里挤,脸上带着显摆之情,不断对众人炫耀道:“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曾经给过他好几个饼呢,真要严格论起来,老汉我算是救过他一条命……”
“是吗?”众人明显不信,有人语带讥讽道:“就凭你城东老刘的吝啬劲,你会平白无故给人饼?”
城东老刘登时生气,破口对人啐了一声,骂骂咧咧道:“老汉我凭什么就不能给人饼?老汉我的心也是肉长的……”
他说着停了一停,叹了口气像是感慨,又道:“那是一个冬天,这娃娃饿的走不动道,他明明卖完芦席身上有钱,可他一个铜板也舍不得掏出来买饭,结果饿的摔倒在街边的雪堆里,双手却死死抓着一个小小的口袋。”
他说着又是一停,再次感慨道:“老汉我记得很清楚,那个小口袋里真的很小,顶多也就装了三四斤粟米,然而这娃子却拼命抓在手中,他那会儿已经饿倒在路边,但却强撑着趴在雪里往前爬!”
看热闹的众人忽然没了声音,眼前似乎都浮现出一个少年努力挣扎的身影。
城东老刘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顾天涯,忽然第三次感慨出声,有感而发道:“当时老汉感觉他傻,问他为什么把钱全都买了粟米,如果能给自己买上一个饼,也不至于饿到走不了路,结果你们猜怎么着,这娃子竟然很固执的摇摇头,他说:我家已经断粮两天,娘亲正在家里等着粮,我娘两天没吃饭了,我做儿子的凭什么先吃饭?娘没吃饱之前,我做儿子的先饿着……”
众人怔怔发呆,目光不由看向顾天涯,有人下意识脱口而出,喃喃道:“这少年,孝!”
唯有城东老刘突然呵呵一笑,神情像是忽然得意起来,道:“当时老汉我就觉得这娃子不错,所以二话不说拿出了好几个饼,老汉我告诉他,这些饼不要钱,我记得很清楚,这娃子当时强撑着在地上给我磕了头,他抓起饼子拼命的啃,噎的自己不断翻白眼,老汉我吓了一跳,抓起一团雪给他塞进嘴里,这娃子学事情很快,连忙也抓起雪往嘴里送,就那样一口饼一口雪,吃相连个叫花子都不如……”
说到这里猛然笑了起来,又道:“我老刘这一辈子吝啬如鬼,卖饼之时从来都是现钱交易,然而唯有那一次,我竟然免费给了几个饼,哈哈,所以我才会说,是我救了他命。”
在场众人不断点头,忽然有人朝着老刘竖起了大拇指。
老刘只觉脸上很是光彩,猛然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远远对着顾天涯喊了一声,问道:“那个娃子啊,你还记得这事不?”
大家不由自主又把目光看向顾天涯。
很多人都在猜测,顾天涯会不会认下这个事。
众目睽睽之下,忽见顾天涯抬脚而来,陡然弯腰,郑重跪下,砰的一声,磕了个头,肃声道:“刘老叔,我记得,那年我十三岁,吃了您四个饼,我这一条命,确实活于您……”
说完之后,再次郑重一拜,砰的一声,又是一个响头。
城东老刘呆了一呆,手忙脚乱想要去扶,可他还没来得及伸手,忽见二十个兵卒全都冲过来,陡然一起拱手,冲他郑重抱拳,大声道:“刘老叔,兄弟们给您行礼。您救了我们顾兄弟一命,以后有事但请直接开口。城外顾家村驿站,随时候您前来……”
“这…这可……”刘老汉惊的楞在当场,脸上却觉得光彩万分。
一群敢和孙家硬撼的兵卒,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他行礼,这是多大的荣耀,这是大的排场?
还有顾小哥儿,如今明显已经发达了,然而却在众人眼前直接下跪,砰砰给他连磕两个响头。
只因为他曾经给了对方几个饼……
这时顾天涯缓缓起身,忽然伸手把他的饼筐拿过去,温声笑道:“刘老叔,饼还没有卖完吧?恰好我们都未吃饭,这些饼可否全都买下来?”
刘老汉怔一怔神,下意识点头道:“那可好,没卖完呢。大冷天的街上人少,有时候一筐饼子要卖两三天……”
说着迟疑一下,小声又道:“饼子冻的有些硬了,吃起来有些难啃,顾家小娃…呃,顾哥儿,你确定都要买下啊?”
顾天涯呵呵而笑,再次温声道:“只要是饼,就能果腹,您的手艺很好,饼子做的很香。硬一点也不要紧,我们全都没吃饭呢。”
“那…那行!”刘老汉忍不住点头,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连忙开口道:“一筐饼,二十文。顾…顾小哥儿,我这次可不能免费了!”
说着像是生怕顾天涯会生气,急急又解释道:“城里来了个读书的先生,准备开办学塾招收童子,我家有个小孙儿,老汉想把他送去学。”
顾天涯郑重点头,道:“岂能让您再次免费。”
他说话之间,旁边已然站出一个兵卒,赫然是那个混蛋燕九,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个钱囊,哈哈笑道:“这钱袋子里有五十文,是咱上个月积攒的兵饷,刘老叔,您拿好,五十文钱不算多,暂时还不了您的债,以后等咱再发了兵晌,慢慢积攒着给您还……”
“五十文?我只要二十文啊?还有还有,为啥还债?”刘老汉满脸迷糊,百思不得其解。
却见混蛋燕九再次哈哈一笑,道:“您救了我们顾兄弟的命,这个债可不是五十文钱能还的。刘老叔,拿好了啊。”
说着伸手一送,直接把钱袋子塞了过去。
刘老汉怔怔发呆。
顾天涯看了一眼燕九,点点头表示致谢,他忽然轻轻攥了攥刘老汉的手掌,低声道:“老叔,卖完饼子赶紧回家歇着吧。今天这个热闹,您老不看也罢。”
这话隐隐有些暗示,然而老汉却没能听出,有些不愿道:“打官司的事儿,好几个月不见得能有一回呢。”
言下之意,是舍不得直接回家,华夏百姓都喜欢凑热闹,这老汉明显也是这样的人。
顾天涯迟疑一下,像是有所顾忌,好半天过去之后,他才突然笑着点了点头,道:“也好!您老愿意看戏,那就留下看看吧。”
说完之后,再次轻轻攥了攥老汉的手,温声又叮嘱道:“但是您要离的远点,别往衙门口挤。”
老汉这次听话了,呵呵笑着道:“顾哥儿你放心,老刘我胆子小,就算想看热闹,也只会躲在外围。”
顾天涯展颜而笑,轻声道:“那就好。”
说完这话之后,他缓缓转身离开,二十个兵卒同样转身,重新又回到县衙门口。
仍是静静站立,等候县令升堂。
唯有燕九再次拿起鼓槌,朝着门前的喊冤鼓重重一砸,厉声大喝之间,仍是不久前的那句话:
“密云县,顾家村,今有百姓悲愤而来,告状孙家占我土地……”
燕九的声音很响,暴吼宛如炸雷一般。
其他十九个悍卒则是持刀而立,静静陪着顾天涯一起默默的等。
好戏,不怕晚。
不管对方如何拖延升堂,终究得有升堂相见的那一刻。
顾兄弟虽然让我们自称是民,但我们骨子里却是一群不讲理的兵,等到升堂相见的时候,希望县衙不要后悔现在的拖延。
我们默默的在这里等,已经占据了所有的道理。
顾兄弟跟我们说,当我们占了道理的时候,我们可以更加的不讲理。
因为我们毕竟不是民,我们都是杀过人的兵……
但是顾兄弟真是能忍啊,原本我们是想直接冲进去一阵怒砸的,我们堂堂娘子军的虎威悍卒,九十九人全都是百战精兵,何曾受过这种鸟气,竟然要在县衙门口乖乖的等。
他奶奶的,等会升堂之后,这肚子闷气非得出了才行。
县衙里的官员,倒要看看你们拖延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