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车在渭水的推动下,缓缓旋转。将充沛的动力,源源不断送入临河而建的厂房。
厂房内,齿轮撞击和摩擦声震耳欲聋。但是,人们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烦躁。所有工匠和管事,都将目光落在任琮面前一架模样怪异的机器上,殷切而又紧张。
机器构造并不复杂,由一架镔铁底座,一对模具,一根螺杆和一个中央带着螺纹,外围带着锯齿的压盘构成。只是螺杆足足有人的手臂粗,而齿轮压盘的直径也大得如同脸盆,且厚度高达五寸。
“咯咯,咯咯,咯咯……”齿轮压盘在一枚直径比其小了五十倍的精钢飞轮推动下,缓缓转动。每转动一圈,就沿着螺杆向下压半寸。
精钢飞轮转动一百次,齿轮压盘下压一寸,推动着镔铁模具也彼此靠近一寸。被夹在上下两个模具之间凹槽中的二十余粒亮黄色的金属球,被挤压得缓缓变形。由纯圆变成扁圆,又由扁圆快速变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圆饼。
“咯咯,咯咯,咯咯……”噪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上下模具在齿轮压盘的推动下,越靠越近,越靠越近。终于,二者紧紧闭拢于一处,严丝合缝!
“停!”满头大汗的任琮高高地抬起手,远处,立刻有人拉动闸厢。将水车传动杆与变速齿轮组分离。“砰!吱吱,咯咯咯……”噪音连绵不断,在场每个人的脸上,却写满了狂喜。
“别动,我自己来!”喝止住一个心急的属下,任琮将一个带着内齿的铁扳手,套在齿轮压盘上部的方型螺丝保护套上,奋力前推。
齿轮压盘松动,然后顺着他的手臂用力方向,缓缓上旋,最后被取下来拿到一旁。两名工匠徒手将模具抬起来,也放置到旁边的厚麻布垫子上,快速分离,竖起。
任琮抓起一根细细的钢丝,在模具上的凹槽中小心翼翼地钩了几下,二十余枚压制成功的纯圆形,周围还带着浅齿的金饼,相继脱离模具,在麻布垫子上缓缓滚动。温暖的金光跳动,照得人两眼发花。
成功了!完全成功了!任琮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浑身发软,差点没有直接坐在地上。身边的工匠手疾眼快,赶紧一把扶住了他的肩膀,随即,又递过来一只装满了糖盐水的葫芦。
顾不上嫌弃葫芦表面的油污,任琮拨开盖子,大口大口地吞下糖盐水。这是大师兄离开长安之前,传授给他的绝招,用来补充体力,效果立竿见影。不多时,任琮的精神头就好了许多,用镊子夹着一枚圆形金饼,对着阳光轻轻转动,目光里充满了痴迷。
含金八成,铜两成的金饼,在阳光下,看起来比纯金还要漂亮。金饼正面压着一只憨态可掬的貔貅,一丛毛竹,和一个繁体壹字。金饼的背面,则是巍峨的高山和长城。
足足看了一炷香时间,任琮才恋恋不舍地放下金饼。然后命人换了另外一套模具,重复先前的操作。
这次,他要压的是二十四枚银饼。因为密度低于黄金,而重量同样是半两,含锡一成半的银球,看起来比金球大了不少。相应在模具上的凹槽,直径也大了许多。不过,压制的工序,却跟先前一模一样。
这回,大伙都轻车熟路。短短半刻钟之后,二十四枚银饼也压制成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少郎君英明!如果用这种办法替朝廷压制通宝的话,那火耗可是省老……”一名管事打扮的人,笑呵呵地上前,低声提议。
他原本想拍任琮的马屁,不料,马屁却拍到了马腿上。后者立刻竖起了眼睛,高声吩咐:
“铜不要动,只压制金饼和银饼。今后六神商行和任郭两家的商行,都用金饼、银饼和开元通宝跟人结算。传我的命令下去,谁敢打铜钱的主意,就打断他的腿,然后扫地出门!”
“哎,哎!”管事砰了一鼻子灰,讪讪退下。任琮叫过一名家族里的老工匠,低声吩咐此人继续带着大伙压制金饼和银饼。然后叹了口气,用镊子夹起一枚银饼对着窗外的阳光发呆。
银饼正反两面的图案,也是大师兄设计的,正面是一只扛着萝卜的兔子和一个“壹”字。反面则是大海和星空。
大师兄临去西域之前,跟他交代说,只压制金饼和银饼,然后用银饼跟铜钱兑换,不准压制铜钱,也不准他将压制铜钱的想法,跟朝廷中任何高官提起。
他当时还听得满头雾水。而现在,没了大师兄在前面遮风挡雨,他自己开始用心观察身边的环境,才赫然发现,大师兄的目光是何等的长远。
用锻压法制造金饼和银饼,火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制造铜钱,显然也是一样。而朝廷指定的几个铸钱署,每年的火耗却是一成半甚至高达两成!
朝廷每年铸造的铜钱数以亿计,一成半到两成的火耗,足以压垮一名实权尚书。这其中涉及的,绝对不是几家几姓的利益,而是一个庞大的利益团伙,其规模和实力,都远超过了白马宗!
刚刚起步的六神商行,招惹不起这种大神。把任家、郭家和段国公的实力加上也不够。而大师兄显然也不想跟那么多人为敌,所以,宁愿放弃丰厚的利益和立功表现的机会,只管压制不会跟任何人引起冲突的金饼和银饼。
因为压制的力度极大,银饼表面的图案,与金饼表面的图案一样清晰,并且光滑得看不到任何毛刺。如果不知道锻压机这种神奇器械的存在,全凭手工打造。这样漂亮的金饼和银饼,完全可以被当作奢侈品,其售价会高于本身的成本的数倍。
而只将其当做同等重量和黄金和白银使用,虽然金饼和银饼的纯度都不到九成,任琮也相信,它们必将大受商贩欢迎。首先,它们分量标准,携带方便。其次,它们有六神商行的信誉背书。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仿制起来会非常困难,除非拥有同样的锻压机、水车和模板,否则,光是仿制所需要的人工费用,就远超过制造假货所带来的利润!
“大师兄走一步能看十步,而某些人,跟大师兄比起来,就是一群猪!”轻轻放下银币,任琮抬起头,目光再度看向窗外。
最近一段时间,很多人都以为大师兄不会从西域回来了,所以争先恐后将手伸向了以往无人问津的军器监。虽然在正监张说全力坚持下,少监的位置依旧给张潜留着,可监丞,主簿等位置,却依旧被塞进来好几个新人。
这些新人急于立功表现,把军器监内搅得乌烟瘴气。害得任琮、郭怒和王毛伯三个,平时在监里头根本无法安心做事,所以干脆全都搬进了渭河旁边的作坊区。
这片作坊区的规模,夜以继日地在增长。在张潜走后这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六神商行的水车又增加五台,却还是不够用。而从军器监购买了水力压制铁皮的专利之后,任、郭两家把水炉子和火炉作坊,也搬到了这边。
军器监中,同样跟新来的官吏说不到一处的工匠和一些录事、司仓,令史们,也喜欢往军器监的作坊里钻。结果,让军器监的那些作坊,在白天之时,比本部官署还要热闹。倒是设在未央宫中的官署,经常看不到几个人影!
新钻营进军器监的官员们,当然不会对这种情况听之任之。他们想要像张潜那样平步青云,光会拍马屁送礼可不成。他们至少得拿出跟张潜在军器监之时差不多的成绩,比如打造某些利国利民的神器,或者可以让大唐将士如虎添翼的神兵。比如风车机井,比如火龙车和火药等。再不济,他们至少也得折腾个类似于铁皮炉子级别的东西出来,才好让其背后的人,能够厚着脸皮替他们说话。
这个要求,说实话对他们有点儿高。所以,“聪明”的他们,就迅速将主意打到了张潜曾经的左膀右臂上。特别是最近一个月,因为天气寒冷,瓜州沙洲那边暴雪不断,西域与长安之间的通信断绝。一些军器监的新锐们,胆子就愈发膨胀。从暗示,拉拢,已经渐渐转向明面儿逼迫,要求任琮和郭怒两个表态并拿出干货来,向他们效忠。
“奶奶的,大不了老子这个署丞不做了!”想到某些人的嘴脸,任琮就觉得气儿不打一出来,抬起手,重重拍打桌案。
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喜欢勾心斗角的人,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被继母挤兑得,缩在城外的庄子里混吃等死。而现在,没有大师兄的军器监,让他感觉如同鸡肋一样无味。哪怕别人许诺的前途再光明,都让他提不起任何兴趣和精神。
“谁又惹你了,小五!”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机器的轰鸣,传入了他的耳朵。紧跟着,则是浓郁的玫瑰香味和体臭。
不用回头,任琮都知道是郭怒来了。耸耸肩,冷笑着回应:“还能有谁?老子就不知道是谁给他的胆子,竟然认为自己有本事取代大师兄?”
“还能有谁给他们胆子,朝堂上跳得最欢的,永远是那几个!”郭怒笑了笑,跟着任琮一道耸肩,“反正圣上最近一直没上朝,他们只要哄好的皇后,就可以为所欲为。”
“你说宗楚客和纪处讷?”任琮眉头皱了皱,然后轻轻叹气。“大师兄又没得罪过他们,并且,这样做对他们有啥好处?!”
“没得罪过,但是大师兄也没主动拍过他们的马屁!”郭怒撇了下嘴,继续耸肩,“对他们来说,不拍马屁,就是罪过。更何况,还有两位公主,把大师兄视为眼中钉。”
“鼠目寸光!”任琮低声唾骂,脸上的表情更为沮丧。
周围机器轰鸣声很大,所以,兄弟俩不用担心自己的话被外人听见。说起来,就有些肆无忌惮。很快,话头就从自己身边的事情,转移到了朝堂之上和宫廷之内。
应天神龙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已经很少再临朝了。而韦后虽然有做第二个则天大圣皇后的心思,却连则天大圣皇后的一成本事都不具备。最近这几个月里,除了不断利用各地的“祥瑞”给她自己造势和提拔亲信之外,几乎没任何作为。
而韦后所提拔的那些亲信,也都是些趋炎附势之徒,根本无法帮助他稳固对朝廷的控制。并且,其中几个明显脚踏好几只船。比如窦从一和岑羲,虽然最近深受韦后赏识,却跟太平公主暗中来往不断。
……
“这么看,大师兄去西域,真的未必是坏事!”忽然,任琮又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年轻的脸上写满了羡慕,“我现在真的很嫉妒子羽和季凌,想走就走,不需要任何理由。”
“我也羡慕!”郭怒笑着点头,随即,又将身体向前凑来凑,压低了声音补充,“不过呢,也快了。咱俩的窝囊日子,也快到头了。我家里有人从西域带回了消息。大师兄在一个月前,将刀子架在我那远房伯父的脖子上,强行从疏勒借了三千兵马走!”
“你远房伯父,你是说金山道大总管郭元振?”任琮楞了楞,这才意识到,郭怒不是过来跟自己一起发牢骚的。皱眉紧皱,用颤抖的声音追问。
“除了他,还有谁?为此,我叔父跟我阿爷,今天早晨都吵起来了!”郭怒又笑了笑,咬牙切齿,“我叔父觉得我阿爷当初就不该支持大师兄,却不看看,大师兄给我家带来了多少好处?更不肯仔细想想,以大师兄那种性子,如果不是被逼急了眼,怎么可能在我远房伯父的老巢之中,跟他白刃相向?!”
“那,那大师兄呢?他带着借来的三千兵马,去哪里了?!”任琮却不想关心双方闹翻的具体缘由和细节,瞪圆了眼睛,继续追问。
“大师兄带着他们去抄娑葛后路了!成与不成,应该最近就有消息。”郭怒收起笑容,郑重回应,“我叔父担心大师兄吃败仗,逼我阿爷跟大师兄划清界限。我阿爷却说,他会望气,知道大师兄这辈子肯定是大富大贵。所以,越是这种时候,越该为大师兄雪中送炭!”
“伯父会望气,真的假的?”任琮早就认识郭怒的父亲,知道此人黑白两道通吃。却从没听说过,此人居然还会道家奇术,能看见别人的未来。
“我阿爷就是那么一说!”郭怒笑了笑,再度点头,“糊弄我叔父的。但是,他跟我一样,相信大师兄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至于我那远房伯父,嘿嘿,自从做了主客郎中后,就唯恐我阿爷沾他半点儿好处。他被大师兄收拾,实属活该!”
“可大师兄终究只有三千兵马,军心也不稳定。”任琮听得好生是我,忍不住又低声叹气。
“大师兄生擒娑葛的弟弟沙孥,只用了两百家丁!”郭怒对张潜的信心,明显比任琮高得多。想了想,用极低声音透露,“沙孥现在关押在疏勒,在我那个远房伯父手里。这个功劳,牛师奖和周以悌应该也知道了,我那伯父未必敢贪。而大师兄去抄娑葛的后路,哪怕仗打得不好,有生擒沙孥的大功在手,也足以……”
一句话没等说完,已经有人急匆匆闯入了作坊。隔着老远,就扯开嗓子高声喊道:“少郎君,任署正,大捷,大捷。张少监奇袭姑墨,一把火将娑葛的军粮烧了个干净!龟兹转危为安,牛总管率部追杀,与郭总管会师于思浑河畔!!”
“什么?消息可是真的?!”郭怒和任琮双双跳起,不顾一切冲过去,一左一右,抓住了报信家丁郭南的胳膊。“你再,再说一遍?大师兄在哪?他真的把,把娑葛的军粮烧了?”
“烧了,千真万确!娑葛没粮,自己退兵了!捷报,已经送到皇宫里去了。信使走一路喊了一路!牛师奖与郭元振会师,正在合力追杀娑葛!”家丁郭南龇牙咧嘴,连连点头。“疼,少郎君,任署正,疼!轻点,仆的胳膊被您捏断了!”
“奶奶的,老子就知道,娑葛不是大师兄的对手!”郭怒松开手,在半空中用力挥拳。“哪怕大师兄身边只带了三千人!”
“大师兄呢,我大师兄在哪?”任琮却没有松手,继续拉着郭南的胳膊追问。
“不知道,信使没喊,我家老爷也还没看到捷报!”郭南楞了楞,轻轻摇头。随即,又压低了声音催促,“少郎君,老爷说,让你赶紧想办法打听打听,捷报上都说了些什么?张少监眼下在哪?究竟立了多大的功?这念头,光有功劳不行,该花的钱还得花。你们两个做师弟的,赶紧想办法联系靠得住的人,一起推张少监一把!”
“知道!”郭怒和任琮齐齐点头,刹那间,觉得窗外的阳光格外明媚。
………………
冬日的阳光,透过大片玻璃窗,照在紫宸殿内,明媚而又温暖。
与外边的传说不尽相同,应天神龙皇帝李显,精神和气色,其实都比数月之前好很多。特别是在翻看刚刚送到的那一大叠战报之时,两只眼睛不时就会发出冰冷、愤怒或者喜悦的光芒。
萧至忠、杨綝、宗楚客、纪处讷、韦嗣立、窦怀贞、赵彦昭七名有宰相之权的重臣,在绣墩上静坐等候。前一段时间替李显临朝处理政务的韦后,则默默地看着自家丈夫,目光里充满了温柔。
李显的阅读速度很快,前后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将所有战报浏览了一遍。随即,抬起头,笑吟吟地发问:“诸卿可都看过了?需要再看一遍么?如果需要,尽管自己上前来拿。”
“回圣上,我等刚刚传阅过了!”萧至忠带头,其余几位重臣齐声附和。每个人脸上,都努力展现出一丝喜悦。
“那就说说罢,朕接下来,该如何做,才能了结这场战事,让西域长治久安!”李显原本也是随口一问,听大伙回答得痛快,便将战报往御案边缘推了推,笑着询问。
七位重臣互相看了看,谁都不肯率先回应,每个人心里,都波涛汹涌。
十几份战报,最早一份,比最晚一份,足足早了二十四天。但是,却全都在同一时间送到了长安。若深究其原因,光是瓜州和沙洲入冬后暴雪不断,绝对说不过去!而深究的话,恐怕就又要影响到朝堂上好不容易才有的“太平”局面!甚至,有可能又得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萧仆射,你可良策教朕?”见大伙全都不肯开口,李显眉头皱了皱,果断点将。
韦后的眼睛,瞬间就是一亮,随即,轻轻颔首。
而被点了将的萧至忠,脸色顿时开始发红。犹豫再三,才站起身,低声说道:“微臣不敢。启奏圣上,牛师奖初到西域,就遭逢恶战。先力保龟兹不失,又能果断转守为攻,其忠心、战绩皆可嘉。臣以为,当按照今年对待张仁愿的惯例,晋大将军,赐显爵,加同平章政事三品衔,以鼓励将士们尽力为国而战!”
这话听起来条理分明,却全都是漂亮的废话!
牛师奖原本就是左骁卫将军,跟大将军只有一步之遥。而左骁卫大将军的职位空缺多年,早晚都是牛师奖的,差得就是一场战功。至于显爵,加衔,也是朝廷对于大将军的一贯套路。既然张仁愿有了,牛师奖就没理由不给。
当即,李显的脸色就阴了下来,冷冷地看着萧至忠一眼,继续追问:“就这些么?可否有其他良策教朕!”
“微臣不敢!”作为郭元振的背后支持者和力主招安娑葛的人之一,此时此刻,萧至忠心中,要多尴尬有多尴尬。连忙又向李显行了个礼,低声补充:“臣以为,娑葛失去了军粮,其众必散。牛师奖与郭元振合兵一处,胜券在握。圣上可以派御史出发,巡视安西四镇。待娑葛授首之后,安抚各部酋长之心。并处理积弊,疏通驿道!”
这话,比先前稍微有了一些意思。但依旧隔靴搔痒,没一句“挠”在正地方。特别是对郭元振先前按兵不动,而张潜生擒沙孥的捷报迟迟送不到长安这两件事,根本没做任何涉及。
李显的脸色,立刻变得更加阴沉。果断将目光从萧至忠身上挪开,看向宗楚客,“宗仆射,你呢?你可有良策教朕?”
“微臣不敢!”宗楚客迅速起身,毕恭毕敬地行礼,“启奏圣上,郭元振乃是主客郎中出身,善于安抚各部酋长,却不善于领兵作战。先前西域没有战事,其弱点尚未显露。而此战之中,却暴露无遗。是以,微臣肯请圣上召回郭元振,另派良将,坐镇金山道!”
“嗯!”李显笑了笑,满意地点头。
宗楚客精神大振,果断趁热打铁,“圣上,周以悌忠勇敢战,早在去年,就察觉到了娑葛的狼子野心。今年又果断拒绝了此人追索阿始那忠节的狂妄要求。虽然他春天时一时不慎,被娑葛和突厥人联手所败,却始终未忘报仇雪耻。此番龟兹遇到攻击,他接到张潜传信之后,立刻率部横穿大漠,威逼娑葛侧翼……”
“然而却无尺寸之功,春天时一路从碎叶败退了到了播仙。这次,又是得知娑葛军粮被烧,第一时间果断退兵避其锋芒!”赵彦昭忍无可忍,在旁边冷笑着插嘴。
这下打脸打得可有点儿狠。
周以悌是宗楚客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素以忠勇敢战而闻名。而此人先输给了娑葛,兵败一千余里,连弃数城。这次,又因为担心娑葛垂死反扑,率部遁入了大漠,怎么说,都与“忠勇敢战”四个字,搭不上一文钱关系。
“他终究收复了于阗!”宗楚客被气得两眼冒火,咬着牙提醒。
“于阗春天之时,也是他主动放弃的!”赵彦昭撇了撇嘴,满脸不屑。
“总之,郭元振不适合在坐镇疏勒!”宗楚客被逼得急了眼,果断撕开了众人先前极力回避的问题,“他在甘凉瓜沙四州经营多年,又领兵坐镇疏勒。西域有事,只要他不动,朝廷连及时得到消息都成问题。老夫也曾经去过阳关,那边冬天的确经常下雪,但下整整一个月的大雪,整个城池早就该被雪埋掉了,怎么可能还有活人!”
“那也不能任用周以悌。郭元振可以换,周以悌无才无德,不足以取而代之!”赵彦昭也不跟他争论,只管陈述自己的观点。
郭元振是萧至忠的人,背后可能还站着太平公主。周以悌是宗楚客的嫡系,背后还可能攀上韦后,两边来头都不小。他没必要往死了得罪。但是,却不会支持任何一方继续坐镇西域。
“圣上,微臣以为,郭元振久驻边塞,劳苦功高,宜召回朝中,任礼部要职,荣养其身,并尽展其所长!”韦后的本家韦嗣立不愿让二人没完没了争论下去,叹了口气,果断挺身而出,“而甘凉瓜沙四州,乃联络中原与西域的要地,理应派单设一道,派遣良将驻守。微臣以为,右卫大将军,广平郡公程伯献,忠勇善战,堪当此任。”
话音落下,争论立刻停止。宗楚客、萧至忠双双眉头紧锁,不知道韦嗣立究竟是在帮谁?!
按道理,韦嗣立是韦后的同族兄长,又因为韦后而得势,当然应该支持周以悌。而他,提出来的坐镇甘凉瓜沙四州的,却是程咬金的孙儿程伯献!
那程家,谁不知道是赫赫有名的“疯子窝”。自打太宗年代,就谁敢招惹便咬上去没完。咬了尉迟敬德咬李世籍,咬了侯君集再咬长孙无忌,四处树敌。几十年下来,非但朝堂上没人再愿意跟其交往,在民间,都少有人愿意跟这家人联姻!韦嗣立推荐程伯献坐镇四洲,非但会惹韦后不痛快,自己也休想得到程家的任何感激!
然而,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却果断以手轻轻拍案,“善,韦卿此言甚善!杨尚书,替朕拟旨。命程伯献为河中道大总管,坐镇甘凉瓜沙四洲。随时准备支援塞外与西域!”
“臣,遵旨!”尚书令杨綝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行礼领命。那幅老态龙钟模样,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去长眠不醒。
韦后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不快。然而,看到自家丈夫难得的振作模样,犹豫了一下,又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微臣以为,右卫将军常元楷,熟知兵事,可代郭元振出任金山道大总管。”韦嗣立丝毫没感觉到韦后的不满,待杨綝落座之后,又继续向李显进谏。“此外,郭元振之子郭鸿,此番与安西军行军长史张潜并肩杀敌,战功赫赫,且英勇不输其父。理当留在西域,为一城之守!”
韦后的眉头又皱了邹,还是没有说话。常元楷给她的印象不错,平素对她也多有“礼敬”。但常元楷却远不如周以悌让人放心。另外,常元楷也没多少作战经验,骤然放到防御大食人的一线,难免会耽误国事!
“嗯!”李显轻声沉吟,也没有立刻作出决定。
在他印象里,常元楷虽然勇悍不如张仁愿和牛师奖,却是难得的稳重之人。大唐最近也没足够的实力收复波斯和大宛等地。所以,把常元楷放到边境上驻守,倒也妥当。但韦嗣立的后半句话,却让他不甚满意。
的确,郭鸿曾经跟张潜并肩而战,一起拿下了孤石山、谒者馆、姑墨州等地,抄了娑葛的后路。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些功劳,是张潜分给他,或者他父亲郭元振硬从张潜手里抢来的。让他坐镇一城,能够安抚他的父亲,却对稳定西域没任何好处!
另外,还有接下来对张潜的酬劳。如果郭鸿凭借蹭来的功劳,都坐镇一城。真正立下赫赫战功的张潜该怎么嘉奖?还有,郭元振所上呈的战报中,说张潜“打造神兵利器,连克数城,势如破竹”,到底是什么意思?郭元振还说他出奇兵去攻打碎叶,忠勇无双?为何牛师奖送回来的战报当中,却对这两件事情都只字未提?
“捷报,末将有捷报求见圣上!安西军行军长史张潜……”正迟疑间,紫宸殿外,又传来了一阵喧嚣。紧跟着,监门大将军监门大将军高延福,小跑着冲到了御案前,双手将一份带着火漆的竹筒举过头顶,“圣上,大喜。安西大总管牛师奖派人飞马传来捷报,行军长史张潜攻克碎叶,全歼城内守军!”
“什么,快呈给朕!”李显大喜,瞬间忘记了心中所有猜疑,站起身,一把夺过竹筒。
他的眼前阵阵发黑,身体缓缓坐回龙椅。然而,却挣扎着打开竹筒,抽出里边的捷报。求救般,递向了妻子韦氏,“皇后,念给朕听。碎叶回来了,朕即位以来,未失寸土。朕,朕心,朕心甚慰。”
“圣上!”高延福吓得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上去,用食指按压李显胸前和后背要穴,替他疏通血脉。
皇后韦无双则含着泪起身,将捷报上的每一个字,认真诵读:“臣安西道大总管牛师奖告捷,奉圣上旨意,安西军行军长史张潜……”
阳光明媚,李显嘴角含笑,眼泪忽然不受控制地淌了满脸。
他是个合格皇帝,他比他娘亲强。他当年是被武则天冤枉的,他没有辜负父亲的血脉。他,即位以来,大唐没有再失去一寸国土。即便失去了,眼下也再度被忠臣良将们血战夺回。他,即便今天就死去,也没太多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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