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刘备长长吐了口气,有些心烦。
身为左将军、荆州牧的刘备,实力和声望都已经达到了此生从未抵达的巅峰,这段时间以来,拉拢关中将帅、打击汉中、控制益州,这一步步的举措也有序推进,一切尽在掌握。可他在雄心勃勃的同时,又始终怀着不知何时将会出现变化的隐忧。
毕竟曹操的用兵始终诡诈难测,无论刘备、还是诸葛亮或庞统,所做的预算总有其极限。如果关中将帅在曹操的军略之下迅速失败,关中就真的将与汉中连为一体。到那时候,益州危殆,如何应付?
刘备喃喃地道:“得尽快!”
庞统深深俯首:“主公,必须得尽快了!”
这些日子里,荆益两州使者往来,一直在讨论双方的合作。第一步便是雷远所部先期入蜀,充实米仓道的防御,以堵塞汉中曹军南下通道。雷远在巴西郡做的不错,使得荆益两州的有心人都很满意,如法正等人,更是竭力主张,应将梓潼、巴西两郡完全托付给荆州军。一时间,荆益联盟的呼声甚嚣尘上。
但是,正因为雷远在巴西郡的表现,使得反对荆益联合的某些人更加戒惧荆州的力量。既然他们渐渐无力扭转刘璋对荆州的仰赖,便改弦更张,大肆吹嘘荆州军的善战。他们一再向刘璋表示,以玄德公的威名,只需领数千兵马入蜀,就足以解决张鲁。
这又是刘备一方不愿同意的,毕竟他的目标其实并非张鲁,只带数千人入蜀,若有万一,岂不是自陷罗网么?所以双方为了兵力的问题,彼此试探数回,始终未有决断。
然而现在看来,曹操的动作一步紧似一步,关中、汉中的易手近在眼前,己方不能再拖了。
数千人虽然少了点,但此前己方也不是没有相应的预案。只要适当运作,足以制住刘璋。
比如说,就在涪城?
按照此前议定,刘备入蜀之后,将沿大江逆行至江州,再由垫江至涪城。刘璋也会领兵至涪城,双方会盟,并合兵巡行北方边境,威慑汉中。而庞统便提议,就在双方会盟的现场,直接扣押刘璋,再借着刘璋的旗号迅速南下打通各处要隘,直取成都。
此前刘备只将这方案当作以防万一的最终选择。他觉得,哪怕与刘季玉的翻脸不可避免,也应当争取更多的时间,首先让自己深入联络益州地方势力,宣抚以恩信……这是刘备素来擅长的,在徐州、荆州都获得了极好的结果。
但曹操的动作如此之快,刘备真的不能拖了。想到夏侯渊的数千人正潜藏在关中某处,像是一把即将刺出的利刃,将会摧毁关中将帅的力量……刘备不可遏制地觉得紧张。
诚如庞统所言,乱离之时,行事不能苛求仁义一道,必要的时候,就得兼弱攻昧、逆取顺守。关键在于,究竟如何行事,才能兼顾名实。
此刻庞统稍作沉吟,有了个主意:“主公,我们不妨如此,一方面,答应益州的要求,主公亲领数千人马入蜀,直接前往涪城。另一方面,让张松、法正等人想办法遮掩,我们以补充雷远所部损失的名义,调集人马分散进入巴西郡。如此一来,但有缓急时,雷远所部或西进阆中为我声援,或南下垫江扼守我军退路。”
“可以。”刘备点了点头:“这件事情,你尽快去办,务必谨慎、低调,莫要引起益州方面的警惕。动用的兵力要便于指挥,嗯,以庐江雷氏本部为宜。”
“是。”
“另外……”刘备稍许犹豫,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忽然知晓曹公的计略后,刘备觉得有些紧张。这种紧张感使他的道义原则和霸业雄心剧烈冲突,其中的某一方,似乎已经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在胸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保持着端严自持的态度,轻轻地摊开手。早晨的凉风从汗湿的指掌间穿过,带来些许凉意。他的五指细而长,又筋骨分明,极其有力;数十年戎马生涯的锤炼,使得他的手掌和指肚上覆盖着厚厚的老茧。因为今早沐浴过,手掌非常洁净,哪怕指甲缝里也一尘不染。
他看看自己的手掌,低声道:“你先前说的,一举擒袭刘璋的办法,我反复想过了。此大事也,不可仓促……须得顺势而为。”
“主公?”庞统露出迷惑的神情。
时间不等人,真的不能耽搁了。庞统非常确定,刘备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才会同意只领数千人入蜀。数千人的规模限制,就决定了在入蜀之后,必然要采取一些特殊手段。
可为何刘备又说什么,不可仓促?所谓顺势而为,又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刘备慢吞吞地道。
庞统思忖片刻,忽然露出钦服神色。
时间再紧迫,玄德公也不会动摇他一向坚持的仁厚之风。无论他将在益州采取多么激烈的手段,首先必须要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如果无法堵住益州人的悠悠之口,即使夺取了益州,也不能稳定益州,更难以凭借益州的力量北上与曹军争衡。
所以,此等兵微将寡的局面,反倒是一个很好的铺垫。如果刘季玉的某些部属中,有人因此生出恶念,进而采取某些侵害刘备的行动,就等于主动替刘备卸下了道义之累。
至于刘季玉的部属会不会如此行事,又具体会如何行事,那刘备可就无需关注。身为军师中郎将、直接负责入蜀过程中大小事务的庞统,自然有责任、也有能力将他们安排得明明白白。
庞统忽然想通了。原来自己一直都错看了刘备。
外人看来,刘备常常被仁义所束缚,以至于进退犹豫,往往错失良机。可实际上绝非如此。刘备心思缜密,更有在极度复杂局面下大胆破局的勇略,他根本不怕失败,更敢于放手一搏。那些优柔、温厚的表现,只是缜密权衡、确定不可为以后的伪装罢了。
而他愈是伪装,愈使得所有人坚信他的仁义道德;于是下一次放手一搏的收益,将会更加丰厚。
这样的心机、这样的韬略,真正是天下间屈指可数的英雄,使得庞统肃然起敬。他深深作了一揖,大声道:“我明白了,必使主公出师有名。”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