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白鹿原周边全境封锁,禁止一切人等出入。
入夜,刘备亲率中军主力,不打旗号,悄无声息地离开大营,夤夜向西北方向行军。
长安周边多水,所谓“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素有“陆海”之称。农业经济的发展,带动了军事、政治的强盛,进而使秦、汉两朝以此地为基业,东向虎视而扫平天下。
前汉时,关中极盛。太史公曰:“夫关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然量其富,十居其六焉。”光武以后定都雒阳,三辅仍长期保持数十万户口,是繁华之地,农商业的中心。
然而在董卓和李傕郭汜等辈作乱之后,长安及周边地区遭到摧毁性的破坏,长安城空四十余日,百姓逃亡俱尽,强者四散,蠃者相食。二三年间,关中无复人迹,惨状不可言喻。此后司隶校尉钟繇驻扎长安,竭力招募流亡、修缮城池、开发屯田,筚路蓝缕而得勉强安定,却很难恢复当年盛况了。
因为这个缘故,刘备领军所经之地少有人烟,沿途所见的城池、村社、田亩无不荒废,郁郁葱葱的林木经过数十年的生长,在绝大范围内覆压了人类活动的痕迹。
数万大军在原野间行动,得了树木的掩护,各部又注意化整为零,行进得很是快速。当夜他们便行军六十余里,次日继续昼伏夜出,绕过长安城周尚在守军掌控中的诸个据点,至咸阳原以后再折向东面,迅速迫近阳陵邑方向。
待到第三天的清晨,刘备带着庞统和帐下众将如赵云、傅肜等人挽缰并辔,在马上一边饮食,一边巡视诸营,督促准备作战。
因为再往前,就很容易被曹军的斥候发现了,所以昨晚的行军距离并不长。子时前后诸军就各自落定位置,安排将士们休息。
刘备和庞统还要综合情报,分析敌军动向,到天色将明时,害怕第二天没有精神,这才勉强入睡。这时候两人都带着倦意,但又深知大战将至,有着压不住的亢奋感。
亲身经历过战场的人一定知道,受限于视野、判断和信息传递的速度,再怎么杰出的将帅,能够顺利控制的兵力也有其限度。
当日淮阴侯声称高皇帝不过能将兵十万。以淮阴侯的才能,说起将兵十万时语带蔑视,其实高皇帝已经极其厉害了。刘备扪心自问,自己虽然久经沙场锤炼,可实际上带兵如果超过三五万,就难免出现号令不畅、判断不明的问题。
曹操也是一样,在用兵方面,这位老对手自视极高,自诩名家,听说还给孙子兵法作注,其实他也不可能直接统带十万以上大军。兵力愈是雄厚,愈需要分权予部将,发挥他们的临机决断。
这就对部将的才能提出了很高要求。
便如此刻驻扎在阳陵邑的兵马,其主将是李典。过去数日里,马超对他们发动过好几次试探性的进攻,但其部岿然不动,便如钉子一般紧紧钉在长安城郊的原野间。毫无疑问,李典确实是出色的将领。
正因为他出色,刘备才格外要将这支兵马彻底歼灭。这样既可以逼退不断靠近长安的曹军,还可以动摇长安守军的信心,最后,也能使因为张任所部溃败而动摇的益州将士振奋一些。
此时东方的天际刚露出几丝鱼肚白,云层非常浓重,霞光潜藏在后头,看不清。但军营内外已经人声鼎沸,无数的民伕、辅兵往来奔忙,数百处灶头升腾烟雾,近万名甲士一边吃喝着,一边准备铠甲武器,抖擞精神,预备作战。
负责此处营地的张飞看到刘备进来,急忙迎上前去。刘备看看他,将要说什么。张飞大大咧咧地道:“大王,该说的你都说过啦,这时候无需再讲,沙场上见分晓。”
刘备哈哈笑了笑,拍拍张飞的肩膀。
于是出发。
大军在咸阳原上迤逦前行,沿途南眺渭水,北望园陵。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抬头看天色,发觉朝阳刚一露面就不见踪影,天空中浓云层叠密布,压得四野一片苍茫。
前队处人喧马嘶,几名轻骑飞驰赶回。
“报!大王,前方十里处,曹军斥候发现了我军前部。双方短暂接战,各有死伤,曹军撤退很快,我们追之不及。”
“跑了?”
“是。曹军斥候一直向西去,想是往阳陵邑的军营报讯了。”
被发现的稍微早了点。如果再晚一些,己方或许能通过阳陵,直接逼近到曹营前方,使他们无法出营列阵,直接把他们堵进营里被动挨打。但此地曹军有经验丰富的将领指挥,本也不至于粗心大意到这种程度。刘备等人此前多次推演,都是想依靠野战一举破敌。
所以刘备微微颔首:“继续再探,你们小心安危,不要与曹军骑兵纠缠。”
几名轻骑露出感动的神色,都到:“谨遵大王之命!”
此时大军已经通过长陵。
将士们都知道沿途所经的陵园乃汉家皇帝埋骨之处,无不肃然,偶尔有人低声谈论两句,立即被军官喝止。
长陵是高皇帝与吕后的合葬处。陵园内外除了两座陵冢巍峨并立,原本还布满建筑,有寝殿、便殿、陵庙以及宫人、官员和守陵军队居住的地方。高皇帝生时,就在长陵的东北建立长陵邑,将关东六国贵族和关内豪门大族迁入其中集中看管,令其供奉陵园。极盛时,陵邑户口多达五万零五十七,人口达七万九千四百六十九。
但前汉末年,赤眉军攻入长安,屠城纵火,长陵和诸多陵邑皆遭劫难。如今大军经过的,就只剩下一座座荒山也似的陵冢,和脚底下有时候会踩到的一片片碎裂砖瓦或骸骨罢了。
这一路行来,处处陵邑皆是如此。长陵如此,曹军正驻扎的阳陵,想必也是如此。汉家衰微,天降艰难,以致祖宗园陵遭罹寇害,怎不使义烈之士深怀愤踊呢?
刘备是情绪充沛且丰富的人。列祖列宗的陵墓毁弃情形落在他眼里,几乎使他哽咽,差点落下泪来。他不禁想,个人颠沛的命运,与四百年大汉的兴衰相比,算得了什么?要兴复汉室,重建太平,要为亿兆大汉子民重新谋一条生路,为了这个目标,有什么是不能付出的呢?
就在此时此刻,他忘了自己前不久的犹豫,忘了远离本据作战的种种困难。他感觉到自己充满了斗志,有某种强大的力量从内心深处涌出来,使他愈发坚信数十年来始终坚持的东西。
在长陵与阳陵之间,地势稍稍低平,愈发显得开阔。
与此同时,前军斥候骑兵立于马背眺望,忽见东面的原野尽处无数旗帜高举如林,仿佛黑色的浪潮般连绵而来。
“出动了!曹军出动了!”一名骑兵叫嚷道。
他的同伴则发出疑问:“人数不少啊!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曹军的偏师……”
他们看到身着黑色戎服的武人排成一纵队或横队,一波波地向前翻涌,庞大的军阵一头连接着渭水,另一头翻越过咸阳原的高处,看不到尽头。他们不断逼近,吞没了原野上起伏的一座座山陵,像是大海在涨潮。
他们看到黑色的军阵中,有钢铁的反光,还有金玉佩饰明晃晃地耀人眼目。数以千百计的精锐骑士乘骑着高大俊俏的骏马,身披鲜艳颜色的戎服和精良甲胄,徐徐向前。
他们看到骑士们簇拥的位置,种种绘有狰狞猛兽的将军旗帜密集排列,仿佛垂天之云。好像还有华丽的麾盖立在中央,似有地位极尊贵的人物就在军中。
他们的距离还不够近,看不清旗帜上的字号。但毫无疑问,眼前这支兵马的主将,绝对不是李典!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