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
此前魏公统领邺城精兵,在关中与汉中王决战。最终固然逐退了汉中王和马超的联军,但曹军的兵力损失其实较之汉中王所部更巨大,中军各部和宿卫虎士的损失更可谓惨烈之极。
尤其在汉中王亲自领兵突阵的时候,魏公以武卫和直属五校迎击。五校下属营头,很多都由外军什长、百长以上的基层军官抽调组成,魏公日常厚待恩养,视之为全军之魂魄。而他们中的相当部分,都战死了在五陵原。
这数千人战死,代表十倍以上的外军精锐被打断了骨头、抽去了筋;代表拥兵数十万的魏公国,自上而下都被打得晕晕乎乎,虚弱无力。
关中之战是曹军胜利无疑。曹军杀死了庞统、张南、陈式、杨怀等将,一度打崩刘备军,几乎要了刘备的性命;更给刘备造成了数以万计的伤亡,打灭了他侵犯关中的妄念。
可这样的胜利,曹操没办法再承受第二次。他就像是一个庞大却虚弱的巨人,竭力狂吼着宣示胜利,其实双腿双臂早就筋断骨折,能动的只剩下了一张嘴。
当然,曹军会师之后数月,自上而下便把想法统一得差不多了。无论霸府还是朝中,无论许都、雒阳,还是邺城,乃至曹公所控制的中原、河北,人人动嘴,处处都赞颂曹公今年的两场大胜。
一者,在西面大败刘备和马超,保卫了关中;二者,在东面括取庐江等地,迫使孙权降伏,遣子入质。
这两场胜利,可谓鞭挞强贼、弼成皇业的壮举,可谓是命世之人建立的不世之功,丧乱以来,未之有也。至八月初时,天子命魏公置旄头,宫殿设钟虡,于是各地渐渐又生风潮,种种祥瑞生出,有人开始串联,都说魏公至德,应当进位为王。
对此,曹操冷眼旁观,毫无反应。
从关中折返以后,曹操始终停留在邺城,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练兵讲武上。为了增加练兵规模,他在漳水沿线修筑了十座屯堡,用于容纳整训的将士,又在城北择水草丰美之处,建立众多军马场。
最繁忙的时候,曹操一天之内要走三四个屯堡,观看数千将士的训练,哪怕天时酷热也不稍歇。一直到九月入秋以后,武卫营和五校之兵渐渐填充完整,他才稍许放下心来,但想到近年来宿将多亡,日后与刘备真正的决战必不容易,他又难免焦躁。
这一日曹操从军营回来,在婢女们的搀扶下登上铜雀台。
秋日气爽、天高云淡。高台上帷幄重重,轻风阵阵。
曹操远眺四方,稍觉心旷,立刻就叹了口气,皆因婢女们奉上温度恰好的药汤,还有算准时间熬煮的药剂。
曹操在五陵原上作战时,若非侍从们奋力解救,几乎被赵云所杀。
这样的惊险若放在十数年前,算不得什么。可曹操近来身体大不如前,精力也衰退的厉害,受了这一次惊吓以后数月,他常觉心悸、失眠、精神倦怠异常。困扰他多年的头风病,也因此又剧烈了几分,有时候简直痛不欲生。
为了魏公的身体,随侍医者们商议了许久,才定下这么个内外兼用的法子,以配套的内服药剂、外用药汤为魏公治疗。
曹操皱着眉头,接过药剂,仰头猛灌进嘴里。随即侍从用柔软布料沾着药汤,用力揉搓着他的面庞、脖颈,然后敞开他的衣襟,擦拭前胸后背。这药汤的气味闻起来,简直古怪之极,曹操一面忍着肚腹里的药剂翻腾,一面忍着气味,只觉得愈发难受了。
可他又非得忍着。皆因只有靠这些药物,才能勉强提振他的精神,让他在外界始终健步如飞、龙行虎步,绝不暴露丝毫虚弱。
又过了会儿,他才想起为何今日特别不适,于是怒斥道:“蜜水呢?为何不见蜜水?”
原来端着蜜水的侍女不知为何有些愣神,竟没及时奉上。听得曹操喝问,她才慌忙趋前。曹操端起蜜水一饮而尽,瞪了那侍女一眼,见她吓得魂不附体,又觉得无趣,挥手让她去了。
此时有侍从进来禀道:“五官中郎将求见。”
还没等曹操允许,曹丕便匆匆闯了进来。
曹操不禁恼怒,随手一拍榻上围栏。
曹丕吃了一惊,慌忙止步。因为动作太急,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曹操稍放缓些语气:“何事如此急躁?”
曹丕双手奉上文书:“孙刘两家议和了。孙权割五郡予刘备,两家以彭蠡为界。”
曹操展开文书,眼神一掠,旋即叹道:“好个刘玄德!”
曹丕应道:“刘备的益州军主力几乎被我们杀伤殆尽,居然在荆州、交州尚有余力,能以几近八万众攻入江左,迫得孙权割地求和……此人确实是人杰。”
曹操摇头:“玄德自是人杰。然而我赞他,却不是因为他从荆交两州调出几万兵。”
曹丕看了看曹操的神态,自己思忖片刻,终于道:“父亲,恕孩儿愚昧,不知父亲为何称赞。”
曹操把身体斜靠在坐榻的围栏上,慢慢地道:“年初时,我们在关中与刘备作战。刘备军的善战,你也是见到的。其中,刘备下属右军张飞、中军赵云和后军黄忠所部,尤其精锐。而在荆州、交州的,是前将军关云长和左将军雷远所部,这两人,你也早就见识过了。他们的部下,至少不逊色于刘备的本军。对么?”
“关羽、雷远皆名将,又经营荆、交二州多年,麾下精甲劲兵,堪称大敌。”曹丕由衷地道。
“那么,关羽、雷远领八万之众,已经越过大江天堑,迫近柴桑与江东之兵在陆上争雄……你觉得,凭江东那批打着光脚、个个松散的士卒,能是他们的对手么?”
江东士卒倒也不至于打着光脚、个个松散。但他们的主力部队如吕蒙、凌统、贺齐、董袭之流,在江陵城下以多敌少,尚且兵败身死;此时荆州交州数万人杀到,曹丕不觉得他们能够匹敌。
曹丕皱眉道:“父亲的意思,是刘备和我们一样,有意留着孙权,来阻隔两家的势力接触?”
“那是必然的。”曹操轻笑:“人苦不知足啊,子桓!当年我高估了自己,错估了南方形势,遂有赤壁之败;玄德也高估了自己,错估了我对关中的重视,遂有关中之败。新败之后,急需胜利以重振声威,但他却能冷静下来,控制住了扩张,不错!不错!”
“可是……”曹丕不解:“父亲,我们不下江东,是因为没有把握控制住江东水军,也没有把握驱使新降之众与上游争衡。荆州本身便有巨量军船,再兼兵锋之利,整合江东水军易如反掌,刘备有什么可顾忌?他放着这块肥肉……”
曹丕猛然将半句疑问咽回了肚子里。他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曹操难得地露出欣赏表情。
“子桓,说一说你明白了什么。”他知道曹丕的身体不似往日壮健,又道:“坐下说。”
曹丕端正落座,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
“江东人尊奉孙权,无关大义原图,只是因为孙权在继承兄长基业之后,愿意尊重江东人的利益,并为他们攫取更多。但赤壁之后,孙权一次次的无能表现,使得江东人对孙权失望了。此番背盟偷袭荆州,已是江东人给予孙权的最后一次信任。”
“然而孙权辜负了江东人的信任,大好局面下,孙权不仅一手导致了失败,还弃军而逃,简直羞耻、可笑。于是,无论我军南下,还是刘备军东进,江东人都没有真正的抵抗过。他们是想保存实力,等待我们和刘备开出条件。”曹丕摇了摇头:“但我们暂时不会开出条件。以父亲的雄才大略,只会驱使豪强世家如犬马,而绝不容他们翻过身来,向中枢索取利益。”
曹丕看了看曹操的神色:“直到某个时刻,我们为了更大的利益,需要所有人与我们站在一起。”
曹操满意颔首。
父子二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时刻。
为了实现代汉的目标,付出一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曹丕继续道:“而刘备也不会开出条件,他忙着打压世族豪强,不容率党营私。近年来,能以豪强宗族力量在他麾下占据高位的,惟有一个庐江雷远,还阖族都被迁到交州去了。既如此,若刘备获取江东,要么优容江东世族,由此动摇他本身的国策;要么以强力手段打压江东世族,由此陷入到无穷无尽的叛乱和屠杀中去,使他难以全力向北。”
“还有一个可能。”曹操徐徐道。
“是!”曹丕反应很快:“就算江东人迫于兵威,刘备安然吞下这块肥肉……我们以魏代汉,优容士子门阀,必定会引发江东人乃至南方各地士子的羡慕。到那时候,刘备的大义,根本无法与我们拿出的实际利益相争。刘备的部属人心动摇,而最后降伏于刘备的江东人,很可能最早倒向我们。”
说到这里,曹丕露出钦佩的神色:“所以,刘备才弃江东富庶之地、十万舟师而不取,置之在外而免祸生于内。”
“置之在外而免祸生于内……这句话说得很好!”曹操拍了拍围栏,沉声道:“长远来看,强宗豪右,乃国蠹也,无论对刘氏,还是对曹氏,都是一样。我们可以用之,可以高官厚禄赏之,却不能将之当作自己人,不能亲近之、仰赖之,更不能太阿倒持!真正能靠得住的,只有曹氏和夏侯氏的亲族。这一点,子桓你要牢牢记住了!”
这便是在传授治国的方略了,果然父亲属意的还是我!在五陵原上那一剑,吃得不冤!
曹丕心中狂喜,面上沉稳,恭敬地道:“父亲,我记住了。”
(第六卷完)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