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彰按照此前两年在荆北作战的经验,以为江陵城中的腰引弩不过千余,这实实在在地猜错了。他又误以为,关平所恃惟有这数百把腰引弩,更是错得离谱。
弓弩自古为五兵之一。而强弩,更是汉军克敌制胜的利器。
在汉军编制中,有专门的厥张士,也就是使用强弩的兵种。汉军以厥张士为主力,编为独立作战的精锐部队,并以持戟盾的将士为掩护。临战时千弩俱发,敌人应弦而倒,故而数千汉军,足以抵敌匈奴数万众,时人有言曰:以汉之强,攻击匈奴之众,若以强弩溃痈疽。
直至丧乱以后,各地武库大都遭到摧毁性的掠夺和破坏,强弩保存不便,损坏极多,但军中仍有大规模使用作战的记录。比如袁绍就曾调集千张强弩以破公孙瓒,陈王刘宠则以强弩数千张保境安民。
雷远的部曲中,如郭竟、任晖等,都是陈王旧部。故而延续了这个习惯,在军中多用强弓硬弩,甚至在骑队中也普遍配置轻型的手弩,在与诸路强敌对抗时,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至于关平所用的这些强弩,则是近数年来,由成都中枢主导推动的结果。
关中之战后,成都中枢复盘战役,推算过程中的利弊得失,确认黄忠所部的弩手在大兵团作战时,具备极强的杀伤力和威慑力。在诸葛亮的推动下,遂于成都城外专设了制造弩机的部门,并逐渐向军中推广弩手编制。
到了建安二十三年初,为了保障大规模军事行动的需要,在诸葛亮的推动下,将设在成都的几处官营军工作场,如制造弩机的若卢、考工两场,制造刀剑的左弋、尚方作场、制造甲胄的寺工、内官作场统合在一处管理,并在成都城外专门新建了一座名曰车城的小城,以容纳数量巨大的匠户。
所有这些工场,均设令、丞管理,参照前汉时的军品管理制度,日常事务汇总于汉中王国少府、益州汉嘉人王谋王元泰;而产品的设计要求、质量监控等等,则由军师将军下属的护工监派遣卒史,具体负责。
这一年里,大约有五六种不同制式的强弩同时大规模配发,包括单兵使用的元戎连弩,威力巨大的三十六钧腰引弩,用于守城的两弓、三弓床弩,用于野战时对抗重骑集团冲锋的蹶张弩等等。
到了年末,此等集中匠户统一管理的巨型工场,被推广到了汉中、江陵、苍梧等地,进一步加快了新装备的应用。仅江陵城里,单月产出的各种强弩就多达数百余,配套的弩矢不计其数。
至于苍梧郡,本来就有匠户集中生产各种军械的经验,兼且多产精铁,是荆州、交州和江州武备的主要提供地。得到成都调拨的匠户和图纸后,产量还要倍之。根据雷远的要求,苍梧方面还转而向成都共享了一些技术,作为交换。
凭借江陵、苍梧两地连绵工坊的巨大产量,强弩在军中的配备数量每个月都在上升。去年起,荆州军中甚至恢复了强弩都尉、强弩校尉的军号,由之带领专用强弩,再配以长弓的弓弩营、弓弩曲,而寻常将士们也多携带轻弩作为副武器。
可以说,汉军经过数年经营,已经逐渐实现了整支军队的转型,他们不再完全仰赖军人的个人武勇,而以各兵种的整体配合、以坚决执行战术来克敌制胜。
就在方才二将交马的一瞬,关平就知道,曹彰的身手堪称超群,而自己这两年里,心思花在治军上多,练武上面难免稍有疏忽,与曹彰相较,颇有不如。
但那又如何呢?关平敢于以万余人的步骑混合部队,在野战中硬撼曹彰的一万虎豹骑,难道靠的是匹夫之勇?
他作为关羽长子、荆州军的副帅,统领的部属是荆州军中极具战斗力的一支。此番受命首战,军中装备的精良武器之多,种类之全,对曹军铁骑的针对准备之充分,更超过曹彰的想象!
眼前这一场,不过是大战前的热身罢了。曹彰既然只领五百骑杀到,关平也没有动用自家压箱底的精锐。
当将士们对陷入重围的虎豹骑发起攻杀的时候,关平也只勒马在坡地上看着。
这样的精锐骑士,折损二十个都能叫人揪心,何况折损二百余?曹彰绝对忍不下这口气,他很快就会带着虎豹骑的大队来袭……关平便等着他们来!
当面前的厮杀声渐低,关平转而眺望曹彰渐渐远去的身影。或许因为夏季常见的暴雨又将来临,他视野所及之处,有灰蒙蒙的水汽蒸腾而起,远处汉水和夷水汇合的方向,河道比原来宽阔许多,简直一眼望不到边。
再往远处,便是曹军占据的渡口。
之前关平指派了一队部属,专门立起望车,负责监视那个方向。这时候望车上一人连连挥动旗帜,还有数人沿着三丈多高的木架,迅速攀援下来,大概很快就会奔来禀报。
不用听他们的言语,关平就能猜到他们所见情形。他喃喃地道:“曹军骑队的主力已经渡河了。”
“将军?”傅兰不知何时回到了关平身边。
适才他返身与虎豹骑鏖战,虽然杀死一人,自家也受了伤。肩上和右肋的两处倒也罢了,左侧面颊被削去了大片皮肉。虽然勉强包扎了,可还隐约见得到白森森的骨骼,十分可怖,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变了腔调。
这样的伤势,一旦后期恶化,仍会危及性命。但傅兰似乎并不在乎,关平也不慰问。乱世中的武人随时会死,方才关平的亲卫与曹彰铁骑对冲的一个回合里,就折损了亲卫首领腾允在内的四十余人。
傅兰眼下还活着,已经很运气了。
关平对他道:“你往后阵去看看,将士们若吃完了饭,就该准备作战了。各营各部都要按照计划就位,不得懈怠。”
傅兰领命便去。
上万人对上万人的战斗,规模不能算小了。哪怕以关平的丰富作战经验,指挥这样的战斗,也非常事,所以他情愿谨慎些。
老实说,他在三十岁前,更多时候都随着父亲和玄德公东奔西跑,麾下只领数骑数十骑。能够带领上千人马作战,还是赤壁之后的事情。
到如今,他身边却有了上万虎贲,凭借坚甲利刃、强弓硬弩,列阵而候,唯恐敌军不来。
与之相对的,这几年来荆北曹军与己方对抗,虽说场面上绝不吃亏,倒有些愈来愈依靠军中猛士骁将以命相搏的模样。
这一次也不例外。
等待的时间似乎很长,又似乎转瞬即逝。当空气中传来强烈的肃杀气息时,大战就要开始了。
关平看到一队队的骑兵出现在北方的地平线上,不紧不慢地汇聚、蔓延,渐渐清晰,就像是黑色浪潮一波波地涌动,将沿途的草甸、平野、溪流俱都吞没。
曹军骑队大举出动,其速度不如适才曹彰亲自突击,但他们在宽大正面上齐头并进,一切不能正面抵抗的力量,也全无寻瑕抵隙的空间。
前方的轻兵们尝试过几次反击后,认清了这一点。没过多久,他们开始逐次退后。
虽说并不慌乱,可是数十人十数人一队,像是被猎手追逐的兽群那样逃亡,难免令人沮丧。经过关平身旁的时候,许多轻兵低着头,不敢看他们的主将。而关平则很有耐心地鼓励他们几句,告诉他们且歇息片刻,回头会有用武之时。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