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戎将青君拉到身后,面向陶渊然。
亭内的这个带南华巾的熟悉老者,刚刚与青君说的那些话,何尝又不是说与他听的。
刚刚青君她们是背对赵戎,认真倾听。
一时半会没有发现他。
而陶渊然却是面朝向赵戎方向的。
虽然赵戎站的有些远。
但是随着他渐渐听到陶渊然说出某些类似于‘礼者,乱之首也’的刻意严厉话语后。
赵戎就已经心中确定了,陶渊然已经看见了他。
不过赵戎还是沉默的听了会儿。
因为他想知道,这方世界的道家,究竟发展到了哪一个阶段。
百家争鸣的中心,稷下学宫,道家学派目前的主流学说到底是什么。
关于这一点,因为望阙洲离的很远,消息不敏。
不过赵戎很快便渐渐摸清楚了情况,特别是当陶渊然那番‘圣人与大盗’的言论一出。
至于亭内老人之前说的那些批判儒生的话,若是说给他听的,那么似乎还有一层用意……
亭外空地上,赵戎突然行了一礼,笑道:“在下赵子瑜。”
陶渊然也笑了,起身,与半年前的那日一样,朝眼前这个年轻儒生,行了一个稷下学宫的庄重古礼。
“在下陶渊然。”
只是下一秒,赵戎似笑非笑,“陶道友刚刚说‘礼’是祸乱之源,为何现在又一板一眼的行如此古朴之礼?岂不也是被束缚了?”
陶渊然表情洽淡。
“赵小道友当真不知?此礼,是在稷下学宫与认可的道友相见时,可有可无的古礼。”
“老夫执礼,是随性所欲,无人约束,顺乎自然也。而汝儒家是强制世人,不管何时何地,都要按规矩执礼,这是施加于天下人,老夫当然不同意。”
赵戎点头,“陶道友风采依旧,还是那般能说会道,言语犀利。”
陶渊然:“小道友也一样,还是这么锐气逼人。”
赵戎摆了摆手,转而道:
“不敢当,只是陶道友刚刚与我娘子说的那些话,其中有些不妥之处。”
“那场‘有为无为’之辩中,我因为是执无为的观点,所以道友刚刚复述的无为无不为的话语,我确实说过。”
他停顿了下,微微合眼道:
“可是后面所谓圣人与大盗关系的言论,赵某并未说过一字的,后来的都是陶道友的言论,嗯,这点还是讲清楚为好,勿要引发了误会。”
赵戎看了看周围空地上的府生们,强调了一番。
他现在是林麓书院的儒生,在关于“道争”一事上,不说具体看法如何,至少也得态度明确,屁股不歪。
赵戎不知道陶渊然是有心还是无心,但是他目前正得罪了某个更年期还未婚嫁的古板女子。
言行需要谨慎,防止流言,三人成虎。
陶渊然安之若素,颔首。
“陶道友,终南一别,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
陶渊然点头道:“小道友现在在林麓书院读书?师从何人?”
赵戎随口答道:“还在墨池学馆读书,尚未入书院先生们的师门。”
陶渊然一笑,抚须不语。
赵戎也没多想,拱手,“阁下还在授业,在下冒昧打扰了,告辞。”
他转身朝青君和芊儿叮嘱一句,“你们先坐下,有什么问题等会儿私下再说。我去外面等你们。”
赵戎拍了拍袖子,对周围的府生们洒然一笑,欲走。
陶渊然见状,挑眉,抬手劝住。
“小道友请留步,这逍遥府的课,老夫不急,改日再上即可。你…你刚刚说‘朴难归矣’?可是有何高见。”
赵戎摆手,“哪里有什么高见,只是随口一说,阁下不要放在心上。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阁下继续,诸位府生们还在等待。”
陶渊然没有去看空地上的府生们。
老者手上的流珠停住,他摇了摇头:
“今日的课,该讲的已经都讲了,接下来,他们自己回去思索琢磨即可。”
“话说,赵小道友似乎对‘圣人和大盗’有些不一样的看法,不知可否赐教?要不咱们再来一次清谈,上次老夫心顾老祖之事,和小道友谈的并不尽兴。”
府生们:“…………”
柳空依银牙轻咬,看着被陶先生再三挽留的赵戎,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某一刻,似乎感受到了某个小丫头危险的目光。
她转头朝赵芊儿,嫣然一笑。
赵芊儿眯眼,突然瞥了眼旁边的小姐,只见赵灵妃并未去看柳空依,而是目光温柔道看着戎儿哥的背影。
小丫头表情忽收,眼神平静的移开,不再看柳空依。
后者轻轻点头,也若无其事的移开目光。
二女之间,瞬息的交锋无人看见。
此刻,赵戎觉得,在娘子与清谈之间每多犹豫一秒,都是对智力缺陷的多一分证明。
他想都没想的说:
“圣人与大盗,是阁下这样的智者、大修士们思考的事情,在下才疏学浅,不敢置喙。”
赵戎旋即凝眉,又道:
“反而是陶道友,在下初见时本以为是超然世外,欲洁其身的道门隐者,践行着贵派的清净无为。”
“但是如今看来,阁下担任太清四府的道学先生,积极宣扬着贵派主张,难道不是也在做‘有为’之事?”
亭内老者沉默了会儿,目露追思。
“让小道友见笑了。其实曾经,老夫除了代表楼观道派,在稷下学宫争论以外,很少‘说话’,与人争论。”
“哪怕是年轻那会儿,成为君子的最风光时刻,老夫也是泰然自若,悠悠出世。”
“这些年来,面对这纷争世道,面对这风云变幻的山上大势,老夫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看见周遭有同门或道友入世,也嘲笑过他们把光阴错付。”
“但是,随着老夫岁数渐大,发须渐白,虽是一直做着方外之士,悠然自在,可是这肩头,却也不怎么的,觉得有些重了起来。”
“左想右想,扪心自问,老夫虽逍遥自在了大半辈子,可是……天下却还有太多人不自在,或困惑,或愚钝,或被误导,困在这片俗世泥潭里。”
“看来老夫道行还是不够,无法像本派先贤前辈们那样,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达到那种无己,无功,无名之境。”
这时,陶渊然转头环视四周。
老者的目光从空地上盘坐的府生们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赵戎专注倾听的脸庞上。
“沉默了大半辈子,想了想,有些话,还是要与这世道说一说,特别是说与你们这些年轻人听,因为就是你们这年轻人,决定玄黄修真界未来的走势,世道的好坏。”
“道派里的那些前辈们不在意,孤身避世,可是老夫在意起来了,不想再沉默了,有责任要与你们这些年轻后辈们指一指路。”
陶渊然低头,拍了拍袖子,声音平淡,“这就是肩头压着的担子,不能让你们被其他诸子们的错误学说误导了,特别是做多错多的儒家!”
老者缓缓抬头,目视众人:
“此番出来,老夫并不是要像儒生那样做个缝补匠,给世道缝缝补补,给你们定条条框框,不去做这些徒然无功之事。只是不想再沉默下去了,便接了这个太清府道学先生的职位,把这些年来,压在心里的话,和你们好好说一说。”
陶渊然直视赵戎。
赵戎闻言,肃然起敬。
陶渊然虽然一直痛斥“做些什么”的儒家,可是他自己还是忍不住站出来,也“做些什么”了。
虽然老者给出的理由是,作为前辈,给他们这些后辈年轻人,传授道家的大道思想,让他们不被其他的百家学派“骗”去。
而老者自己也是这样觉得的。
可是,最终的结果是……他还是入世了,偏离了那种无欲无求,个人自在逍遥的道家。
陶渊然是尽力在不违背心中大道认知的前提下,给肩头的责任担子,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哪怕不是林文若那样的儒生有为,可也是另一种“有为”了。
一儒,一道。
大道不同,甚至针锋相对。
但是初心都是好的,都是想让着世道好上一点,哪怕只是一点。
甚至,赵戎觉得,这似乎才是道家最早的初心,无为,是为了无不为。
这哪里是消极的避世,这分明是最积极的入世……
所以,赵戎觉得值得尊敬。
他认真点头。
“在下明白了,不过与阁下相反。您是老者,要不再沉默,要与这世道说一说。而我还年轻学浅……是要开始沉默少说。某位师长,要我多听一听,多想一想。”
“所以今日,不只是因为怕打扰了阁下与诸位上课,也确实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今日的清谈还是算了。”
“善。”
陶渊然沉吟片刻,点头:
“不过,有些道理是越辩越明的,不可一直憋在心里,闭门造车。改日有空,我们私下里,可以交流交流。小道友放心,我们二人私下的言论,若无允许,绝不会传到第三个人耳中。”
赵戎犹豫了会儿,看了眼亭内老者郑重的表情,片刻后,他点了点头。
陶渊然抚掌一笑,突然转头,朝赵灵妃道:
“赵姑娘,你发丝间这道清净紫气,虽已炼化,可是毕竟不是我们道家正统的法子,只是勉强契合。”
他看了眼赵灵妃青丝间,紫气的缎带,微笑说:
“你能获得这道,只有我们道家君子才有的东来紫气,又是极妙的‘清净’二字,也算是与我们道家有缘。老夫这儿有一段法决,可让东来紫气妙用无穷,使用后自是知道,且赠给你,就当是见面礼,你拿去重新祭炼紫气,将来铸造金丹之时,淬成紫丹,不在话下。”
陶渊然话语还未落下,场上便顿时响起一片惊叹之声。
一道东来紫气,又配上道家内专属的紫气秘决……
众人之中,除了个别冰冷淡漠之辈,大多数府生看向赵灵妃的目光带着羡意。
只是转而,一些府生又忍不住视线转落到赵灵妃身前的那个穿青衿的年轻儒生身上,目光复杂。
柳空依美目眯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刻,赵灵妃闻言,又是在众人艳羡目光的注视下,她清冷的俏脸,也不禁浮现出些许的红霞。
就像新婚那日涂抹的胭脂,清美撩人。
赵灵妃垂眸咬唇。
她哪里是什么与道家有缘。
这东来紫气是某人随手送她,此时的陶先生,也分明因为某人,才赠她这段道门法决的。
不过……
赵灵妃闻言后,并没有反应,而是低头思索了会儿,抬目看向夫君,眼神带着询问之意。
赵戎失笑,“长者赐,不可辞。青君,既然是前辈的好意,那就收下吧。”
赵灵妃笑魇如花,“嗯。”
不多时,陶渊然向赵灵妃传语。
赵灵妃将心湖字收纳,唇角呢喃,“乾坤紫气决……”
之后,赵戎见无事,便先行告辞了,去往外面等候。
约莫一柱香后,竹林空地上众府生散去,陆续走出。
逍遥妇外,一边晒太阳,一边思索大离之事的赵戎,抬头一瞧,远处,赵灵妃与赵芊儿的身影浮现,正向他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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