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三,剑门关外。
刘备派信使来找李素、请他回南郑商议要事时,李素正在剑门关外调试验收他的“杠杆式投石机”呢。
李素身边,也跟着包括诸葛瑾、诸葛亮、糜威等等原本名义上应该跟着他学习的少年团,便于李素一边实践投石机的应用,一边教他们基本的物理原理和数学算法。
这个冬天,他的《农政要术》终于写完了,很多种田经验细节,他原本不会的,也多方请教老农补全。从正月开始,李素闲来无事就在那儿鼓捣杠杆式投石车,顺带偶尔尽一下做老师的义务——
诸葛珪死的时候,可是把他几个儿子的教育工作托孤给李素的。诸葛珪都死了一年半多了,李素对诸葛兄弟和糜威一贯是放养,经史子集都让诸葛瑾教弟弟。
直到诸葛亮十周岁后,李素鼓捣投石机时,想起后世的诸葛亮也算是工程学奇才,改良了元戎连弩,还有木牛流马的传说。李素不想浪费诸葛亮的数学才能,才把他带在身边,学以致用教教他数学,启发一下他的脑瓜。
教学之前,李素也测验过一次诸葛亮的学问。
发现他一个10岁小孩儿、相当于小学四年级学生的年纪,但历史和文学、哲学思辨水平早已达到了后世高中生的水平。
唯有数学课水平却比他的肉体年龄还差,基本上才等于小学三年级,物理更是连基本常识都不懂,最多只知道如何利用重力浮力这些零碎经验,谈不上学问。
既然如此,李素当然要大显身手了,跟着鼓捣了几个月投石车后,诸葛亮的数学水平就融汇贯通、突飞猛进到小学毕业的程度,物理常识基本上也达到了初中生刚上一年物理课的水平。
只不过李素没有给诸葛亮总结那么多系统的“定律”,纯粹是从实用角度出发,在投石车的工程实践中讲“重力/浮力/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力的分解分析/热胀冷缩”。
这些诸葛亮都能理解,甚至能帮李素进行一些练习性的计算,那智商也是没谁了。
……
“轰隆~”
随着第一发杠杆式投石机的一百汉斤石弹,在滕盾和木栅工事的掩护下,飞出两百步距离,砸在剑门关的城墙上,崩碎下来稀稀拉拉一些碎石,李素就知道他的实验初步有成果了。
城头微微有些慌乱,显然剑门关的守军第一次遭到投石车的攻击,有些猝不及防,尽管只有两三个士兵因为托大,被碎石迸飞溅伤,因此而导致的嘈杂,却是持续了好一会儿。
李素身边那些少年们,则是欢呼雀跃,第一次质变地感受到“学物理”的价值。
十岁的诸葛亮比其他人更加细心,学师傅那样拿着一把小一号的折扇,在那儿比划、口中喃喃自语:
“没想到,万物受力,都可以这样等效转化、定量分析。往配重篮里多加一块二十斤的石码,就能等效于原先通过滑轮多加一个勇士拉砲梢,一增一减,如此精确,天地不欺。”
诸葛亮这样感慨,不是没有道理的,而是因为,华夏自古以来的投石机,其实相比于同时代西方世界那些扭力机,更容易改造成“杠杆式配重投石机”。
后世很多人看演义,以为投石车就是刘晔在官渡之战的时候发明,这当然只是小说家言。华夏自从战国时期就有投石器了。
同时代希腊末期和罗马早期,用的是动物筋腱做成扭矩弹簧,拧发条一样上弦蓄力,最后击发。而华夏战国时期的投石器,则是一根杠杆,抛射臂长、拖曳臂短,然后拖曳臂端垂下几根麻绳,叫做砲梢,由人力拉跷跷板一样往下拽,把另一头的石头射出去。
所以,在战国时代,不得不承认,华夏的杠杆机效率、准确度,都不如希腊罗马货。那些年份西方的几何学与物理理论,也确实比东方稍微强一些,毕竟他们有阿基米德和欧几里得。(但西方在希腊被罗马取代之后,数学和物理基本上就停滞没多大进步了,到罗马中后期越来越差。东方东汉末到南北朝的时候,有张衡、祖冲之这些人,已经反超了,谁让西方进入黑暗时代了呢)
人力拽绳式杠杆机,比扭力机最大的劣势,就是每次发射的射程和力量是没法精确量化控制的——扭弦发条上几圈、石头会抛多少远,这是可以精确数学计算的,罗马和希腊的战争工程师也都有一条射程数表。人拽就存在每个人每次力气大小、发力是否整齐等误差,就跟拔河比赛似的,抛出去的精度和距离也就没法掌握。
战国投石机基本上还只有十几个人拽绳子发力,协调起来容易。到了秦汉,大的投石机能有七十人拽绳,那就只能上滑轮组,把要拽的绳子转向成水平拉动,每条绳有好多人一起拉,跟拔河一样。发力的同时性倒是解决了,但力量损耗更大,因为每个人都是在横向平拉,而不是靠自己的体重往下坠。
但这一切,随着人力拖拽变成了砝码配重块,却直接跳过了西方扭力机的弊端,一步到位把杠杆式发挥到了“力量精确可算”的精确大杀器,而且蓄力效果远超西方数倍。
二十汉斤的一块小配重,就能平稳等效一个壮汉的发挥!这是多么的节约人力!一千四百汉斤(330公斤)的配重,就等效于原先七十人拽砲梢的效果,可以把一百汉斤的石头扔出两三百步。
只要准备两根很长很粗的麻绳,每次发射前把绳结砍断一小截、下次发射前再重新打结就行了。除此之外,消耗的就只有石弹、几个人的体力、机器的磨损折旧。
李素观望了一会儿,看到刘焉军士兵都被砸得没脾气躲起来了,士气颇受打击,便意气风发地宣布:
“相信用不了两三天,这边被新式投石机持续轰击城墙的军情,就会传到刘焉耳中。他一定会以为我们要仗着这种新武器,把剑门关作为主攻方向了,从而向这里增兵、动员戒备。
如此一来,至少可以为东线巴郡战场吸引走一大部分援军火力。咱也可以放心虚则实之,主攻东线。”
“师傅,也得防止他们被砸得恼羞成怒、出关攻击咱的投石车阵地啊。”年少的诸葛亮忍不住提醒。
李素得意地摸摸他头发:“我岂会不防?剑阁道的地形,注定了谁主动出击谁吃亏。我们这边虽然没有关隘城墙,但也是提前隔了两百多步立了营寨。
有木栅尖桩护墙,每架器械前还有独立的藤牌护盾、还有带垛堞的箭楼、鹿角陷坑。张任的兵要是被砸得窝火敢主动冲出来,就这儿高顺的八百人就可以教张任做人了。”
剑阁道那么窄,进攻方兵力多了也展开不了的。防守方只要单兵素质足够精锐,怎么防都防得住。八百陷阵营人人铁甲手弩斩马剑,张任的人冲上来就是“人马俱碎”的下场。
乖乖等着被消耗到士气狂泄吧。
李素正在得意,一个传令兵快马来报:“中郎,征西将军有信使到,请中郎速回南郑,说是听说外镇各将有以京师三公之名发起讨伐董卓。得报时据传已有七八家外镇牧守响应,征西将军想询问对策。”
李素意犹未尽,用折扇挠了挠痒痒,招来高顺问道:“你就领本部人马,堵住这个营寨,每天丢石头骚扰,别让张任反冲过来毁了营寨,没问题吧?可能要守几个月。”
高顺一拱手:“中郎放心,守几年都没问题。”
李素拍拍他肩膀,这才放心回南郑。
……
到了南郑之后,也不废话,刘备跟他开门见山就把如今外界讨董的响应情况介绍清楚了。
刘备:“我们是几天前才得到的消息,据说这事儿最初是曹操一月中就发起了,但除了陈留太守张邈、还有原受何进之命在兖州募兵的鲍信两人响应,其余并无声势。
一直到二月初,桥瑁假借三公名义伪书串联,才拉起了七八家。司隶有河内太守王匡;冀州有韩馥、袁绍;兖州有刘岱、袁遗;豫州有刺史孔伷;荆州有后将军袁术、长沙太守孙坚。
五州十一路人马分四处屯驻,冀州兵与王匡一并合兵于河内,其余三州各在本州与司隶接壤郡县屯兵。”
所谓的十八路诸侯讨董当然是不存在的,刘备这儿知道的一共就十一路。正史上刘焉刘虞都没讨董,公孙瓒自然也跟着刘虞没讨董。
其实还有张邈的弟弟、广陵太守张超也跟着哥哥加入了,算是第十二路,但广陵在徐州呢,好像他的人也就打打旗号最后也没赶到一线战场。
刘备这儿当然来不及知道那么偏远的小道消息——以蜀道的艰难,你至少得是二月底之前就“通电”表态要起兵的人,刘备才听得见。
介绍完之后,刘备还补充了自己的态度:“我也特地打听了,刘幽州伯安公并无起兵之意,伯安公是你我故主,有提拔赏识之恩,不能不报。我本意若是伯安公起兵,那咱为了大义,无论如何也得跟着。但既然伯安公与伯圭兄怕朝廷忌惮按兵不动,我们也只好慎重。
身为汉室宗亲一方牧守,第一时间讨董,难免有七国夺位之嫌。我哪怕要起兵,也断然不能亲自起兵,只好以自己身为刺史、并无直属兵权为由推脱,让麾下太守们择一二出兵。
不过,也亏得我们得到消息更晚——我们得到的,大约是关东一代二月底时的状况,乃至畿内、三辅之地三月初的情报。根据最新情报,董卓这厮居然在听闻桥瑁伪书起兵的消息后,鸩杀了废帝刘辩!此罪行可比之前废立更重数倍了。若只是废立、乱政,或许还不至于武力群起而攻,杀害旧君却是非谴责不可的,否则无以明大义。”
李素耐心听完刘备的全部观点:“既然兄已有成算,觉得董卓杀废帝不可容忍,那到时候给其他诸侯的书信、串联中就说清楚,也好显得我们的出兵更加‘被逼无奈’,师出有名有义。如此一来,我们就算实际出兵晚几个月,甚至更久,也不会被人指责迁延,反而能收获更多美名。
至于如何出兵、或者如何找到借口为暂时出兵未遂解释,我觉得倒是不难——兄以为,只要您下定决心,就一定可以出兵了么?蜀道出击,无非那么几条道路。
上选就是走散关道,回陈仓、至长安,出潼关,走崤函道击董卓。可陈仓至今还是车骑将军皇甫嵩镇守。当初我将万年公主放心托付于车骑将军辖区时,兄可是也说过,要唯车骑将军马首是瞻的。
这次,我们何不直接大大方方先严兵整甲出兵数千、到陈仓之后,请求车骑将军同行呢?若是皇甫嵩阻挡,不让通过,那就不是我们不想讨董,而是迫于两义夹攻,身不由己。”
刘备闻言,眼神一亮,随后是惊讶:“贤弟是觉得,到了这种关头,皇甫嵩还会站在董卓这边?他不但不亲自讨董,甚至还有可能承担阻挡我们讨董的恶名?”
李素笑了:“皇甫嵩年届六旬,已是英雄迟暮,他当了一辈子大汉忠臣,我料定他死都想以大汉忠臣之名青史留名,不会晚节不保的。别说如今他会愚忠于朝廷,就算董卓假借天子之名削夺其兵权,我看皇甫嵩都不一定会反抗。”
刘备愕然,他还年轻,果然理解不了这种一辈子沉没成本砸下去的惯性有多么强大。
“皇甫公竟是这样的人……愚兄在这点上,看人倒是不如贤弟准了。既如此,贤弟也可先与皇甫嵩交涉,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
李素还不满足,继续补充道:“我们要出蜀讨董,路途也不止皇甫嵩的陈仓道一条。理论上上庸出汉水至南阳,也可与袁术、孙坚合兵。
但秦岭汉水航道顺流进则易、逆流退则难,我军在上庸诸县的水运船闸、屯田盘滩转运点都没建好——哪怕秘密建好了,此刻我们对外也可以秘而不宣,就当还没建好。
既如此,我们的军粮就无法从汉中水运到南阳自给。要想我们走这条路出兵,必须先给袁术一封书信,再给孙坚一信让他从旁劝说袁术,顺便做个旁证。只要袁术愿意供应我们两万兵马半年的粮草,大约三四十万石,直接拨付给我们,那我们就出兵两万到南阳、鲁阳助战。如果袁术不愿出粮,那就是错在袁术了,是袁术无讨董诚意,正好打击袁术声望,也让孙坚认清袁术。
即使这两条出川道路都被堵住,理论上我们还有第三条——从江州,出长江三峡至江陵,而后走荆州水路北上讨董。长江三峡行船运粮远比秦岭中的汉水中游容易,但如此一来,受益者也当配合我们先拿下钓鱼城、再拿下巴郡郡治江州,如此才好出川讨董嘛。”
刘备被李素一番分析,听得目瞪口呆。
卧槽,伯雅贤弟几分钟思索,就想出了三条讨董路线,而且每一条之所以不能出兵,连背锅的人都找好了?
反正刘备只好喊口号,收获好名声,能实际出兵捞一票就捞一票。没机会捞实利那就捞名声,而且有皇甫嵩、袁术、刘焉三个背锅侠供刘备进行“名声吸血”,抽别人的名声补自己的名声。
太特么歹毒了,幸好伯雅贤弟是咱这一方的。
这种大奸之徒果然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就为了这偶尔神来之笔的灵光一闪,也值得天天土耳其浴芬兰浴火锅串串功夫茶伺候好了,伺候半年就等偶尔来一计。
刘备想了想,只是有一点很没把握:“贤弟就那么看不起袁术?你觉得袁术是那种会吝惜几十万石自己的存粮、而不愿意为国家为朝廷、为天下公益而出力的人?”
“兄太看得起袁术了……他不是袁绍,他要是不小心眼儿,那就不配叫袁术了。”
李素非常笃定地说,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还继续随性发挥:“云长不是汉中太守了么?让袁术背锅的事儿就用云长的名义出面,这条路归他。翼德不是武都太守了么,所以走陈仓道让皇甫嵩背锅的交涉,以翼德的名义。
蔡公不是巴郡太守么,所以假装走长江出川讨董的旗号让他扛,让刘焉和江陵、荆南等地太守背锅的事儿也让他来,蔡公文采斐然,写檄文定然精彩非常,一定能让兄既不引起董卓警觉、又在天下世人之间收一波美名,利于将来笼络贤才。”
“好,依贤弟,都依贤弟!愚兄这便安排!”刘备一叠声的答应,飞快派出使者,让三路一起准备人马、信使,演戏演全套。
当天下午,关羽的信使就从汉水坐了一叶扁舟,“六百里武当一日还”,直奔襄阳方向而去,转道南阳问吝啬鬼袁术要粮食。
两天之后,张飞也在武都郡的河池县像模像样的整顿起了五千兵马,演戏演全套地跋涉翻越大散关,去陈仓跟皇甫嵩商量借道和求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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