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的科举很快考完了,不过等阅卷和公布成绩,还要足足小半个月的时间。
尤其今年的考试,有道附加题是文部的官员都拿不准评判标准的,需要等丞相的新学说系统公布之后,他们才拿得准官方意识形态的准绳,那阅卷就更慢了。
等于是考生和考官要一起学新东西。
而历来每一年的“高考作文题”,都是最容易引起士林热议的话题。
加上今年的“高考作文题”还跟官方新学说同步出现,那同频共振的讨论热烈度,就更是甚嚣尘上。
结束了考试的众考生中,有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凭本心答卷,答完后也不后悔,如司马芝。
有些人挖空心思想揣摩上意,最后发现公布官方意识形态后揣摩错了,还字里行间留下了很多牵强附会的破绽,不由捶胸顿足。
当然也不乏少数直接放弃治疗,字里行间那些怨念之心溢于言表。其中个别年轻气盛的,丝毫不知道自己的卷子里能被人看出“怀念袁绍统治模式”的破绽,这就等于他们的仕途已经终结了。
将来再想为将带兵,基本上就只能去当汉奸了。
毕竟刘备即将统一天下,虽然还要开“知兵”科的考试,取武举生,但将来的考试规模录取比例肯定不如战乱年代那么多。
和平发展为主流的年代里,将才依然需要,但确保将才的忠诚度和人格可靠性更重要。
李素也不会因为历史上南北朝和宋朝那种“提防武臣、武备荒废”的朝代对外战斗力过于孱弱,就全盘否定宋朝的士大夫治天下路线。
只能说是不用像宋那么提防武臣,没必要打压武臣。但在将才候选面足够大的前提下,要求德才兼顾本身没什么错。
九月底的最后几天,乃至十月初的那几天,越来越多的朝臣从长安分批迁来雒阳,即使他们的职责和科举工作没关系,也都尽量抽时间学习李丞相刚刚公布的新学说。
雒阳各家经营印书业务的豪商,也都加班加点雕版印刷,一时雒阳纸贵,短时间内就把署名李素、实则蔡琰编写的《儒法论衡》卖出去足足几十万卷。
光雒阳城就卖出去超过十万卷,剩下七八成都是贩运到外地卖的。
今科的经义考题加丞相著作加官方意识形态三重加持之下,不赶紧学习简直都自惭形秽容易觉得自己不配当官。
刘巴、法正这些功利主义的九部级高官,当然也在学习新思想的行列,他们也是刚到雒阳不久,就专注拜读起来。
随后法正就有些惭愧,那种感觉,就像是历史上刘备刚入成都成功时,法正一开始肆意妄为、随后被诸葛亮一对比,就惭愧起来了。
这一次,他也是为自己阴暗的世界观而惭愧,只不过折服他的不是行动,只是哲学理论。
而且更夸张的是,不但法正觉得折服,连诸葛亮都有点折服,毕竟历史上诸葛亮原本也该是“依法治国”的代表,可见诸葛亮对于人性也是没什么信心的。
这次跟着李师多学了一些,才补上了诸葛亮唯一的短板,让他认识世界更多了一个角度。
当然了,这并不影响诸葛亮的做事风格,毕竟他原本的执政效率就很高也很公允了,李师的新学说,只是让诸葛亮觉得精神上更受鼓舞做事更有底气了。
一个学说,把法正和诸葛亮同时折服得心服口服,可见其确实是到了颠扑不破的程度,真理越辩越明,根本不怕反复论证。
……
等待科举阅卷和普及新学说的日子里,李素也没闲着。
他趁着这段闲暇,把大部分精力投注到了今年他手头的最后一项重要民政工作中去,也就是战争国债的发售。
同时,有空的时候稍微分出一点注意力,关心河北战场的进展。
刘备的工作重点也跟李素差不多,只是刘备还要多关心一件事儿,那便是迁都安置的进度,这涉及到朝廷体面。
把这几个事情搞定,章武四年基本上也就可以无为而治了,就等来年春耕后,发动进一步统一战争。
战争国债的发售工作,是九月初就开始的,每年都是跟秋税的征收工作同步,这也很符合政府的工作习惯。
按理说去年已经卖过一次战争国债了,而且去年的认购额就达到一百二十亿钱。
政府还注入了大量的贵金属货币和钞引来稳定物价、允许之前的政府采购白条充抵债券认购款。防止政府聚敛过多的市面上的金钱,导致钱贵物贱。
有了那么成熟的工作经验,今年的战争国债发售制度已经比较成熟了,需要解决的问题也比较少。
但那么大规模的钱粮工作,不可能完全没有问题,尤其是人心是会变的,市场信心也是瞬息万变,所以今年的主要调控重点,就在于如何确保市场信心,确保认购热情。
实际开卖之后过了半个多月,李素和刘巴也渐渐回味过来,发现了一些各州上报上来的问题。
问题还是比较普遍的,因为连去年认购工作主持得最好的益州布政使孙乾,都上报了市场信心动摇、认购份额不足的问题。
如果不采取措施的话,今年的战争国债发售额别说保不住一百二十亿的规模,可能连一百亿都有点悬——
毕竟朝廷年年这么大规模收钱,民间财富也确实在缩水,流动性出现了紧缩。去年一年卖出去的钞引,够商人正常经营用四年了。
商人的生产回本还没跟上,光为了这点利息,也确实不可能无限量囤更多钞引、只为一个优先排队供货权。
毕竟他们暂时觉得自己的“供应链”已经安全了,可以看看风向,再决定是否加大钞引持仓。
去年孙乾用了不少“制造短缺恐慌”的细节手法,渲染盐引和其他紧俏物资的供应链。
让大家相信“早买早有供货权,晚买要排队等早买的兑现了才能提货”,但这种手段其实是有点哄骗属性的。
一个月半个月之内,富商们会怕缺货、供应链断裂而脑子一热捧场。但足足一年冷静下来之后,他们也会回过味儿来,琢磨明白很多道理。
今年孙乾再加大力度推销时,遇到的最大怀疑和信心不足,就是有商人想要试探性地赎回去年买的债券了,想看看“这种债券是否有可能提前承兑偿付,朝廷承诺的年份优先提货权,能不能有偿放弃”。
这个口子孙乾当然不能随便开,而且也确实于法无据,属于之前工商税相关法条没有明确规定的地方。
于是孙乾就加急给刘巴写了私信,还给朝廷上了表章,信和表章都是十月初抵达雒阳的,希望十月底之前能拿到回复,给成都的富商群体一个明确答复。
刘巴得到的地方汇报问题,当然不止孙乾这一家了。他全部汇总并在部内讨论后,因为兹事体大,就专门再来请示丞相。
……
这天是十月初九,第二天就是秋闱公布榜单的日子了。
李素的丞相府上却是忙碌无比,刚花了大半个上午的办公时间,送走了来汇报工作的文部尚书管宁。
正要吃午饭,就又迎来了财部尚书刘巴,李丞相也只能是把午饭时间都腾出来,请刘巴一边吃工作餐一边聊政策。
偏偏皇帝也想提前了解一下科举的录取工作,所以刘备知道管宁从李素这儿离开后,就微服信步到丞相府,一边蹭个饭一边提前看个榜。
结果就撞到了李素和刘巴在聊重要的财政工作,正聊了一半呢。
刘备也很随和:“伯雅、子初不必拘束。卿等继续,朕旁听就行。”
刘备直接要了个一份饭,坐在主位上旁听。
刘巴也习惯这种办公氛围了,直接跟李素继续请示:“……情况便是如此了,益州、荆州都有不少富商去年认购了钞引的,今年也排队提货了,他们对于用不完的部分,想看看朝廷有没有提前兑息的政策。
虽然朝廷可以不兑,但属下以为,朝廷如果法外施恩,有助于民间进一步建立信心。而且现在民间最怕的是认购太积极、朝廷愈发滥发钞引,后面年份的钞引就越来越不值钱了。”
李素显然之前也已经思索了很久了,也看了一些刘巴汇总上来的草案意见,他并不用直接决策,只是在刘巴提供的多个选项方案里选一个他觉得最稳妥的就行。
李素舍弃了一个最激进的方案,公允地说:“提前承兑钞引债券是不可能的。当初发行的时候就说好了原则上只能用来进货国营物资时抵税,要折现至少也要五年后或者十年后。
依法定下的期限哪能随便改?如果改了,引发挤兑,朝廷信用那才会愈发不可收拾。所以本金是绝对不能提前兑现的。
但是,毕竟这些东西本质上还是进货凭证,利息只是附着在进货凭证上的。如果连利息都完全不允许兑现、放弃提前进货权的话,那也不利于民间相信‘越早年份买的钞引越值钱’这个信念。
这样吧,今年发售的时候,我们允许民间商人拿章武三年的钞引,来‘换购’章武四年的新钞引,并且还他百分之十的利息,面额不变。
这样的话,他如果觉得‘未来进货不需要用章武三年的,哪怕章武四年也够优先了,不怕进不到井盐、钢铁’,那就可以拿了百分之十的利息先走人,回点本,朝廷来去自由嘛。
如果他不选择拿现金利息,那也可以多给他一成数量的章武四年新钞引,也就是去年的十引换今年的十一引。”
刘巴听了李素从他给的多个备选方案里,折衷拼凑出来的新路线后,也是眼前微微一亮,暗忖丞相这个法子确实老辣。
之前拿着多年期钞引的富商们,其实最担心的,就是当钞引被存了多年后、真的拿来进货时,其实会亏损很多利息,相当于是拿了多年的利息来换一个“物资短缺状态下的优先提货权”。
比如一张章武三年的盐引,一直留到章武八年才用,才拿去进货井盐,这里面已经过去五年了,按说盐引都产生五成的利息了。
但是,只要你是真的用于进货,章武三年的盐引其实并不会给买家利息优惠,它只是“比章武四年的盐引更优先提货”,要三年引的进货者都买完了才轮到四年引的持有者。
这等于是利用了市场的无形之手,让商人之间狗咬狗、竞价溢价来争夺进货权,最后实际的付出,比理论上的盐引价还高,政府白白多赚了利息。
而人总是厌恶竞争的,总有人不希望在互相争斗中付出高额溢价,这时候如果给他们一个退出残酷竞争的机制,那么他们在进场时的心理负担就会小很多。
李素和刘巴现在设计的这套有限退出机制就不错,虽然还是不能直接提前承兑债券本金,要到年限才行。但至少可以把利息兑出来,然后逐年放弃提货优先权。
这样商人就不担心冲动买多了之后将来亏。
比如五年后的哪一天,要是某个商人发现自己手头还有章武三年的盐引没用完,而同行拿出来的至少是章武五年的盐引了。
他用三年的盐引进货,碾压浪费太大,那还不如提前换成章武四年的,一样有优先权,还多拿回百分之十利息。
而且,这种允许提息的钞引,事实上还承认了“复利”,只不过要多一番操作,你每一年都得重新买。
刘巴也不愧是当世经济奇才,他听了李素说的“允许前一年的钞引按照一点一倍折换下一年的”时,立刻就意识到,这会导致早期投入的钱利滚利膨胀,让朝廷的付息压力大增。
刘巴不能和稀泥,他立刻把这个风险向李素指出了。
李素其实也想到了,毕竟这个需要的数学知识并不复杂,所以还是有解的,他探讨地说:
“前面不是说还要解决‘商人们担心朝廷无限制超发’的问题么,依我看,这防止复利无限利滚利,就可以和解决担心朝廷无限超发,一起解决掉。
去年朝廷没有公布钞引战争债券的发售总额,基本上是民间能卖出去多少咱就发多少。这种态度是不可持续的。
今年,朝廷要说清楚,好好劝解,让商人们知道,去年没定发售上限,是因为第一年实施,是试行,朝廷对于民间的认购热情也没有底,所以不忍让有心报国的义商有钱没处花。
今年朝廷已经有了经验,要在去年的基础上定个上限额,去年不是卖出去一百二十亿钞引么,今年上限就定为一百五十亿钱,明年也只有一百五十亿钱。
如果天下太平、重新实现彻底统一,考虑到新并入朝廷统治的原沦陷区人口,发债上限最高不得超过一年二百亿钱。
而且,这种发债必须在天下统一后三年内,重新下降到一百五十亿钱,天下统一后五年,下降到一百亿钱,此后逐年缩表朝廷财政负债。
朝廷的实际发售额可以低于这个数字,但不能高于,这只是上限。实际上会根据需求发——这个具体数字,还请陛下圣裁。
如此,即使有民间商人想靠复利利滚利,也不可能全部换购成新年号的钞引,因为今年的一百五十亿卖完就没了。
朝廷为今年发行的钞引,愿意承担的利息上限就是每年十五亿。不管民间认购热情多高,反正站在朝廷角度就是十五亿利息付完,要多也没有。”
李素这番策略,如果是放在后世,那还是没什么公信力的,毕竟大家都见多识广了。
美联储你定个印钱上限定个缩表路线图,不也是跟草纸一样随随便便开个会说突破就突破了。
但眼下这种“政府主动公布一个发债上限”的操作,因为是全球第一次出现,还是很有公信力的,加上天下读书人对李丞相这种圣人设计的制度有一种盲目的敬畏。
只要李素自己真的严格执行,严于律己,还是可以确保不出现恶性通胀甚至信用崩坏的。
说到这事儿,其实还是回到了信用货币的本质——货币信用是否崩溃,跟金属含量是否足额,还真不一定有关系。关键在于“金属不足额的时候,政府印钱得自律”。
明朝的宝钞之所以崩坏了,关键是朱元璋没有经济常识乱印。
历史上季汉的直百钱,铜含量确实少,但是有一点很可贵,那就是一开始说了直百,那就一直坚持直百。
诸葛亮有拿蜀锦和直百钱绑定,确实按照一枚直百钱可以购买原先百枚五铢钱才能买到的蜀锦,同时做好直百钱的铸造防伪,严格打击假币,防止魏吴的假币混淆扰乱市场。
这样一来,直百钱还是一直有人用的,它只是一个解决“货币供应量不足,通货紧缩缺乏流动性”的问题。
历史的关键,就在于历史上季汉用了直百钱后,发行规模一直是严格依法治国的诸葛亮本人控制的。
诸葛亮的道德节操和自律没得说,他拥有了一项随便印钱的权力后,却坚持十几年一直慎用,没有多印,说印多少就是多少,才把季汉的经济稳定盘活了。
纵观历史,这是非常难得的,谁能经得住无限创造货币的诱惑而依然保持初心谨慎呢。
历史上魏吴虽然是后来模仿的,但他们的统治者明显没有诸葛亮的自律,一开始说印直百,后来就往五百一千、两千五千这种超大面额去了,所以百姓吓怕了,宁可在吴国用直百。
李素跟刘巴现在搞的债券也是这个道理,关键是可以兑换,可以卖货,同时你承诺了印多少就是多少。
做好防伪工作,政府自律不超发,面额大本身就不是问题。
刘备听取了李素和刘巴的讨论之后,也理解了其中原理,终于意识到这里面的关键,在于“政府自律”,说到做到。
刘备拍板道:“百姓肯信任朝廷,着实不易。朕也不能破坏百姓的信任。既如此,丞相商定的数字,朕一定严格监督,确保实施,为君者也不可违誓,天下才得长久。”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