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估算,被盗采的煤总价值超过二十万两——能供全京师百姓做饭取暖半个月。等事故原因出来那天,魏县令再找马斌时,才知道半个月前马斌已经将家中老小六口人都转移走了,此时马斌也无影无踪。
这下子魏县令可坐蜡了,密云钢铁如今反咬一口,道是马斌与盗掘团伙勾结,大肆盗卖皇家资产,魏允中有失察、渎职之罪。随后京师官场都传说“皇帝震怒”,即将派出都察院专案组进驻密云县。
“皇帝震怒”这玩意儿其实是“层层加压”导致的。事故消息向上传是这个路径:顺天府上报安全事故到工部,报告中点明原因是盗掘导致,并交代详细的前因后果,这时候信息最全。
然后这份报告经过工部主事——员外郎——郎中——侍郎——尚书——政事堂——大学士,最后到了张居正手中。
到这时候数百字的报告已经被精简成一句话:门头沟煤矿因盗掘导致煤矿塌方,十四人伤命,顺天府正查办。
张居正会在包含着这句话的政务报告上签上名,表示政事堂按照正常流程进行了处置。然后侍从室将之纳入皇帝需要御览的政事节略,这句删无可删的话又被混合在十余条类似的消息中。
最后朱翊钧在整篇节略上画个圈,就相当于完成了一大堆上报政事堂奏章的圈阅,又叫做“上报闻”,意思是皇帝知道了。
同样的信息上报共发生三次:负责掌管皇帝生意的计财处有一份密云钢铁上报的调查报告,也被写进了皇室庞大的产业经营信息中,最后以节略的形式被朱翊钧看到。
然后是锦衣卫系统的国安局,将这条消息混合在各地的安全信息中,上报侍从室,到最后也剩了一句话——和政事堂报的差不多。
对于皇帝来说,在现如今的生产条件下去要求工矿企业保证无事故的安全生产是根本不可能的。因此“上报闻”就是这十四条人命的最终结局——而整件事会在朝廷、市场和其他不同博弈方的博弈过程中变成了谁也不认识的其他模样,某些人会因之倒霉,某些人会因之获得利益。
倒霉的当然是被官场排斥的王以修,因为胡勇案是顺天府复核的,这案子关联的一串儿都被都察院发函,要求各级官儿先写折辩——王以修说我写什么呀?胡勇案就是一普通盗窃案,我特么咋知道马斌在里面做了什么手脚?
都察院哪里还管王以修冤不冤的慌——如果底下的兜不住皇帝的怒火,此事追究到工部都不是不可能。
天上掉下一口黑锅,王以修欲哭无泪,紧急约谈魏允中之后,才发现这魏知县跟他一样,细情还没搞清楚,大骂他昏聩之后,只好琢磨着自救。
因为他这两年多受排挤,就跟海瑞还有点交情。但这交情跟没有一样,王以修都没法跟海瑞为这事儿张嘴。
再说,朝廷吏治改革后,海瑞曾以超龄为由坚决求去,于是被皇帝加封清正二等伯爵,以勋贵名义留用在朝廷备以顾问。现如今正在江南代天巡视——这远水也解不得近渴。
寻思半天,王以修只好向顶头上司王廷瞻求救。王廷瞻见王以修愁眉苦脸,笑道:“你不用慌,这事儿是我银章密奏皇上的,早把咱们顺天府摘出去了——都察院找你不过是个过场。”
王以修听了张大嘴巴,满脑门问号看向王廷瞻。王廷瞻摸着颏下长须,微笑道:“皇上因看了我的银章密奏,才有了在节略上的批示——倒也不是震怒,就写了两个字‘严查’。”
王以修摸摸头道:“那‘皇上震怒’是怎么来的?”
王廷瞻在侍从室多年,对里面的道道门儿清,微笑道:“皇上写两个字,总理大臣总要多些几个字吧——以此类推,越往下那批示越严重,时限也越来越紧,给大伙儿搞得紧张兮兮,‘皇上震怒’就这么来的。”
“如今这天下,类似的事儿一天没一百件也有八十件,件件皇上震怒,他......”没法再说,王廷瞻就住了口。
王以修松了口气,随即皱眉道:“那大人又何必自曝其短,毕竟是我们顺天府的事儿啊?我们先搞清楚了再报......”那意思是,就不算功劳也显得咱们能干,何必如此这般惊动朝廷,惹一身骚呢。
这回轮到王廷瞻想挠头,心说你这老哥这话也太不讲政治了。
但两人平日里脾气相投,王廷瞻也挺喜欢这王以修廉洁自守,只好说道:“万历五年之后,朝廷这吏治一年抓的比一年紧。但密云钢铁两大矿区那边这两年一堆堆的烂账,咱也不能在一边看着。”
“以顺天府这点力量,咱们可掰不过那些大珰头,还不如让皇上觉察,自上而下的来。我这密奏虽然没有明说,但皇上肯定能看明白我是这个意思——这把火肯定要往那边烧。”
见王以修瞪着眼睛看着他,眼圈都红了,王廷瞻也有些被自己感动,他叹口气向北拱手道:“廷瞻被皇上耳提面命多年,腔子里这颗心和这百十来斤都是皇上的——要想干事儿,就别想明哲保身,何况咱这顺天府里干干净净,又有什么不能露的呢?”
说完打开手,又指了指上面道,“有些大珰替皇上管着这些买卖十多年了,富可那个啥......,嗯,你知道就行了。”
王以修脑袋瓜子一炸一炸的,两滴大大的眼泪不由自主流出了眼眶。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在松江府上被徐阶、海瑞等大佬支配的恐惧,和今天是一模一样的。
他对着王廷瞻一拱手:“谢大人解惑,此事下官会严守秘密。若这事儿如大人所言顺利过去了,下官将来也要辞官,请大人允准!”
王廷瞻闻言,一脑袋问号,心说您这刚被我感动的眼圈通红,怎么又想着辞官?
不由纳闷道:“重之!你清廉自守,与我脾性相投,被都察院调查这点子事情何必灰心——我保你没事的!而且今上这些年刷新吏治,正是我辈大展宏图之时,你焉能求去?!”
王以修一揖到地,“大人,您说这些大珰管着皇上的买卖,这些年干的事儿皇上知道不知道?”
王廷瞻脑门上想挨了一棍似的,猛地吸口凉气道:“这......,以皇上之明,虽然未必知道细情,但大略肯定是有数的。”
王以修苦笑道:“昔日在松江,皇上以‘奴变’撬动江南大局,之后就是舆论横扫,再之后就是大变法!”
“如果这‘严查’二字真如大人所说——那后面的‘皇上震怒’必然其来有自,这是风起于青萍之末!”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