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
徐昆叉手道:“中元节……也就是佛家的盂兰盆节将至,郡中诸县都将大办法会,顺便请有道高人,为郡中总角之龄的童子,行‘天灸’之礼。”
所谓天灸,就是用朱红色的墨汁,在小孩子额间点个点,寓意能够预防疾病瘟疫。
许多画卷雕像上,粉雕玉琢的童男童女眉心皆有朱红。
便是天灸。
这一风俗却是周逸从书中看来。
“阿弥陀佛,徐郎君的意思是?”周逸问。
徐昆连忙说道:“此次天灸之礼,我几位子侄也位列其中。不知届时大师能否为他们点天灸?”
周逸思索片刻,道:“童子父母若能同意,自无不可。”
徐昆长舒口气:“大师放心,都是某生死好友,能得大师点灸,何等荣幸。对了,在下为大师选的院子,就在县城南侧,离徐府稍远,不过胜在清幽。”
这一回周逸没再拒绝,微笑道:“阿弥陀佛,徐施主费心了。出家人不应贪图钱物,这间院子权当小僧的落脚之所。”
“大师太客气了。”
徐昆心中暗喜。
只要能和逸尘大师维持住关系,日后一切都好说。
一旁的香珠暗自撇嘴,心里想着,不就是送出一间院子,非要搞得这么麻烦,绕来绕去,还假意找和尚点天灸。
要不要这么矫情!
好在,自己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搬离这个注定会被隐门怒伐灭门的前任宰相府邸。
得尽快向和尚说明利害关系。
劝他趁早离开文和县这一是非之地!
……
乌云笼罩在广元郡府上空。
闹市长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百姓们不无焦虑地看着天色,行色匆匆,忙忙碌碌,有的取出油布包裹的纸伞,有的早已穿戴好蓑衣。
秋风拂过街道巷陌,卷起枯叶与尘灰。
不多时,淅淅沥沥的雨声响彻郡府。
却有一老翁,白发童颜,松形鹤骨,芒鞋布衲,倒骑着毛驴,嘻嘻哈哈地来到一处门楣破旧、白幡低垂的店铺前。
他翻身下了驴背,左右四顾,见周遭众人来去匆匆,并未有人注意到自己,于是转头朝向驴子,猛一张口。
刹那间,毛驴被他吞入肚中。
他的肚皮先是鼓胀如圆球,随即飞快收缩,恢复原样。
店门口的黄衫小厮将这一幕看在眼里,面露惊诧,很快看到老者作出的隐秘手势,连忙迎了上来。
老者微微颔首,并不作声。
他随着小厮穿过陈旧破损的店铺前堂,眼前豁然开朗。
这一处厅堂,奢华明丽,烛炬粗如手臂,映照屏风,珠翠锦绣,光彩耀眼。
已有数人早先一步来此。
他们跪坐于屏风之后,烛光照映下,侧脸朦胧模糊,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哟,麻老来了。”
“呵呵,麻老今日怎生有兴致来此俗地?”
“是啊,往日例会,麻老可从来能推就推。”
几人都是老相识,门中辈分相当,开起玩笑来格外随意。
麻老并没有搭腔,环视众人,神情凝肃,半晌徐徐道:“何厚才,死了。”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厅内便已阒寂无声。
在场的隐门众人有的揉着眉头,有的敲击桌案,有的微微摇头。
他们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惊讶或是伤感,对于生死,都已经司空见惯。
女子悦耳的声音响起:“麻老擅长占风知赦,他说何厚才死了,那何厚才必然已死。只不过,何厚才乃是门中第二代最顶尖的武人,开府圆满,即将参悟观魂。所以说……是不良人中的武人高手出现在文和县了?”
另一人道:“有人曾在文和县县衙看到过不良人都尉,夺魂银枪韦幼娘……”
他话音未落,便被打断:“不良人的确去过文和县,不过并非发现了何厚才,而是为了另一桩幽卷秘案。”
众人看向说话者,表情各异。
倘若周逸在此,定会认出。
此人正是那晚同往旺财村的不良人退隐前辈,昔日的广元郡不良人副帅,傅公。
傅公察觉出众人异样的目光,握拳轻咳,淡淡道:“韦幼娘和太守公子虽发现某的身份,可也已被某困住,活不过数日,尔等且宽心。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对付徐府。只有徐文台一死,徐党才会分崩离析,再无法左右朝政。说到底,还是因为那个被门主寄以厚望的三代弟子赵珠迟迟没有下手,门里不得已,才派出何厚才前往打探。”
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赵珠她……该不会已经发现了当年之事的真相……徐文台非但不是她的杀父仇人,反而曾施以援手。”
傅公目光闪烁:“这倒不是关键,最怕的是……赵珠发现了自己究竟是什么。”
厅内再度一静。
烛火嘶嘶燃烧。
在窗棂白纸窗上映出或长或短的人影,轻轻摇曳。
衬着厅外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的天色,尤显狰狞诡谲。
许久,麻老哂笑道:“昔日那道封印,可是请了总坛的高功亲手封上,她一辈子也休想唤醒。诸位,还是想想该怎么对付徐府吧。除了追随徐文台的那个影子,徐府之中莫非另有隐藏高人?”
突然间,他耳朵动了动,转头望向窗外。
簌簌!
窗外树枝一阵摇晃。
体长三尺的玄色蜂虫扇翅而飞,破开漫天密雨,向郡西飞去。
“胆小妖辈。”
麻老口上轻描淡写,眼底却浮起一丝警惕。
“哼,广元郡不良人真是一帮废物,妖物就在眼皮底下,却浑然不觉。”
“等广元郡不良帅归位,早晚会发现。”
“这些妖辈也正好帮我们牵制不良人。”
麻老听着几人的议论,也不参合,只顾微笑点头,余光却飘向角落里脸色阴沉的傅公。
总感觉,他似乎知道些什么。
关于文和县,关于那一晚所发生的真相。
“呵,老滑头……”
……
大雨滂沱,洗刷着大唐绝岭以南最大最繁华的那座郡府。
所有人都忙着避雨,少时,市坊街面上已是人影寡淡。
西郊,城郭之外。
泾水与南庭江支流交汇而成的河道旁,峨冠博带、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正坐在水榭木檐下,虚翕着眸子,手持鱼竿悠然听雨。
簌簌!
一头玄蜂从天而降,落在男子身后,摇身变化成人面蜂翅的怪人,叩首行礼。
“属下刚从广元郡飞回,得到消息,隐门在人间宰相府中碰壁,折损一名叫作何厚才的二代弟子。”
中年男子缓缓睁开眼。
他的眸瞳宛如翠玉色的琉璃珠子,随风转动。
哪怕乌云遮日,暴雨如注,也无法削弱他眸底浓烈的光晕。
“小小文和县,倒是颇多能人异士,不愧是诞生昔日人间宰相的福地。”
闻言,蜂翅人脑袋愈发低垂:“是了,此郡隐门似乎已经发现我辈踪迹,不如……”
中年男子轻笑道:“无妨。隐门在人间固然势大,不少妖物鬼怪亦畏之。可在本君眼中,不过土鸡瓦犬。不动他们,是因为这条路先前业已试过,纵然能成也是代价不菲。不值当。”
说话间,他抬起头,虚眯着眸子凝望着电闪雷鸣、乌云翻滚的天穹。
“除非,能像它们一族那样虚伪,放弃食人之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假施恩典,人前显圣。方能证道人间,闻达天庭,执掌雷霆,行云布雨。”
“那龙九子一族吗……”蜂翅人倒吸口冷气,挠了挠头,半晌问道:“文和县中,杀死鬼车的神秘高人该如何处置?”
平江君收回目光,淡淡道:“鬼车和白雨,对本君虚与委蛇,欲私吞夜马伏骨,咎由自取,死不足惜。不过话说回来,那位楚夫人乃是文和县阴间之主,号令鬼怪,耳听八方,岂会真不知那人身份。她不明说,就只有一个原因。”
蜂翅人皱眉思索,半晌恍然大悟:“堂堂幽冥县主,竟忌惮一个人类?可是那夜马伏骨……”
平江君莞尔:“骨中夜马,乃是万马之魂所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凡间生人难近,哪怕是不可一世的魂气高手,也难逃此理。
除了本君,世间又有谁能驯服那匹夜马?
待到本君伤势痊愈,自当亲手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