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哗……
江水拍击着匍匐于舟舸前的黑蛟。
那个金光璀璨的“度”字,已经彻底融入额头,破碎的鳞甲也在缓缓修复着,不多时竟已看不出曾经受过伤。
忽然间,从远空传来两阵愤怒的咆哮,伴随着狂烈的龙息,竟吹拂山摇地动,江峡摇曳。
已退避回船舱中的夜叉面露紧张之色:“圣僧,似乎是有一名泾河龙君来了,要不先避一避……”
“无妨。”
周逸摆手示意夜叉、侍女和狸奴稍安勿躁。
他静静坐在船头,凝视着面前的黑蛟。
黑蛟双眼仍然紧闭着,乌黑的眉须时而拧起,时而舒展,很快又皱起,仿佛陷入了某种十分纠结的情绪之中。
周逸暗自猜测,莫非是老龙魂在融合泾河小龙的记忆时,遇上了什么令他十分不爽的事情。
他虽然施展移魂之术,调换了两者的魂魄,可仍在蛟躯里留下了一缕小龙残魂,供老龙“品阅”,以免老龙日后假扮身份时露出马脚。
面前的黑蛟忽然睁开双眼。
它的眸子深邃,桀骜,凶猛,居高临下,眼底深处仿佛有两道深不可测的黑色涡轮,正在缓缓旋转着,似能倾吞世间万物。
船舱中,夜叉挡着侍女,侍女挡着猫,却都有些难以抑制地浑身发抖。
若非有周逸稳坐前方船头,他们怕是早已对着这一丝真龙气息匍匐而拜。
“原来如此,竟然是这么一回事!
这群泥鳅的祖先,不是听不到本老祖的声音,而是假装听不到!
哈哈哈,我堂堂太古真龙,竟被一群湖里的水蛇泥鳅当成魂魄宝山!
骗我术法,获我魂气,得我气运镇压,方才兴旺,成为南方第二大的水府!
可居然在死前留下祖训,让它的子孙后代们谁也不可接近骑山峡的江底,更不可回应本龙!
好好好!好大的胆子!气煞我也!本老祖要让它们全都死!全都给我死!全都……”
“阿弥陀佛。”
越来越听不下去的周逸口喧佛号,打断道:“这些大话就先别说了。别忘了,你现在只是一条泾河小龙。你的魂气所剩无几,随便一个太守封号的蛟龙,都能将你给扒皮抽筋了。”
“太守?”
黑蛟一愣,迅速收敛气息,眼神乖巧,脸上浮起温和纯良的笑:“菩萨说的是,多谢菩萨指点,多谢菩萨救命之恩,小龙一定谨遵此前誓言,以菩萨马首是瞻。”
周逸打量着黑蛟,见它情真意切,满脸殷切,不似作伪,不由暗暗点头。
他为防万一,在龙魂和蛟身上,都写下了一个“度”字。
毕竟他也拿不准,当泾河水府当代娇子与上古龙魂这两者结合之后,究竟会发生怎样的故事。
好在就目前来看,老龙在被释放并且拥有了年轻的肉体后,并没有过河拆桥,依旧很懂分寸。
“什么!沧海龙宫已经不复存在?变成了遗址古迹?
这怎么可能!我的龙宫……我的儿孙……我的子民们……啊啊啊……呃?
海外长生诸国,难不成那些是我那些子民的后裔……天道不存,冥轮不启,漫天诸佛皆已隐遁?
老祖我,到底来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哈哈哈哈!”
黑蛟仰头大笑,眼角却流淌出两行泪水,落入湖面,化作两枚光彩熠熠的明珠,被眼疾手快的香珠释放真气捞进怀里,却在须臾间融化不见。
一阵疯癫过后,黑蛟逐渐恢复平静,眼底绽放光芒。
却是它突然意识到,自己竟来到了一个再无昔日桎梏的时代。
虽有修行之道,却无天道,能够让它为所欲为,彻底放开手脚。
这时,耳旁响起一阵淡淡的声音,“是了,小僧还不知道你的姓名。”
黑蛟瞳孔猛然扩张,心跳加快,刹那间收起了那纷繁张扬的心思。
不对!
倘若漫天神佛都已消隐,那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菩萨,又是什么情况?
他虽然看起来十分年轻,自称小僧,谈吐温雅,谦虚有礼,可手段之高强,神通之广大,丝毫不输自己那个年代的仙佛强者。
必然是一位强大的菩萨,又或者已然成佛?
此间天地,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这位行走于世间的菩萨,他莫非是在暗中执子布局……不管怎么说,这可是一个大靠山啊。
老龙打定主意,蛟脸上浮起小心谨慎、谦虚卑微之色,毕恭毕敬道:“回禀菩萨,不瞒您说,小龙过去曾有过许许多多的名字,不过记得最后一个是……烛。”
周逸心中猛然一动,烛……难道是烛龙?
若真是如此,这个世界的源头也就显而易见了。
不过历史皆已成为过往,目前追溯这些也并无太大意义。
周逸看向黑蛟,笑道:“其实小僧,还是喜欢你刚才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黑蛟怔了怔,随后眼神再度变得深邃,冷漠,孤傲,龙须摇曳,居高临下,俯瞰众生。
周逸微微点头,欣赏片刻,话风一转:“从今往后,你却不能再流露出丝毫这样的气质。
你是性情古怪,荒诞不经,纨绔恶劣的泾河小龙。
你可以一点点的改变,但是你的本性却不能发生太大的变化。
你必须伪装好,不露破绽,这样才能在将来,完成小僧赋予你的光荣使命。
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烛,你叫观海,泾河小龙观海。”
黑蛟面露不解:“光荣的使命?”
周逸笑而不语,都已经写下两个度字了,所有的“组织”成员中你最多,难道非得要小僧把话都说明白吗?
黑蛟略一思索,旋即恍然大悟,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看向周逸的目光略显暧昧。
嘭!
嘭!
四周的叶阵猛烈摇晃了起来。
却是在这一人一龙说话的片刻,远空的两股龙息已飞至近前,疯狂攻击起叶阵。
“大胆!竟敢挟持吾儿!还不速速开阵!”
“吾儿若有个半鳞损伤,今日必让你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其中一股堪比封号太守,而另外一股则更加深不可测,隐隐超越了封号节度使的层面,比周逸此前所遇的任何高人大妖都要高深。
须臾间,周逸随手布下的叶阵便已经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周逸隔空望去:“封号节度使吗?难怪这泾河小龙如此胆大包天,有恐无恃。”
黑蛟也抬起脑袋,冷笑一声:“他的父母吗?可惜,来得太晚了。”
周逸纠正道:“是你的父亲和母亲大人。此番偷天换日,李代桃僵,是成是败,就看你接下来的表现了。”
说话间,周逸抬起手,将漫天的榆钱叶子收入袖中。
叶阵散去。
弥漫围绕在江峡上空的浓雾消隐不见。
两条百丈黑蛟,腾挪于半空,正满脸凶狠地盯着下方。
其中一蛟的身躯还要更加粗长,四爪两角,气息深长,眼皮一睁一闭之间,天头乌云聚集,电闪雷鸣击打江面,那些术道门派的弟子进退两难,战战兢兢,脸色苍白,连喘息都不敢大声。
骑仙峡上,泾河二蛟面露喜色。
敖清神情复杂,面色凝重。
至于李九娘则是愁容满面,想要向江府求援,可思来想去却发现自己竟无人可求。
然而下一刻,随着阵雾消散,所有人全都愣住了。
只见化身黑蛟的泾河小龙,正撑开双爪,守护在那艘船舸之前,随后抬头迎向满脸错愕的父母,朗声道。
“孩儿向阿父阿母请安。”
母蛟看到这幅场面,不由愣住,上下打量:“这……吾儿你没事?”
黑蛟乖巧点头:“孩儿自然没事。孩儿能有什么事?”
一旁的公蛟淡淡道:“吾和你阿母听闻你被恶人无故打伤,这才从海外匆匆赶来。”
黑蛟微笑:“法师何曾打过我?都怪堂哥堂姐大惊小怪,闹出了一场误会,惊动了阿父阿母。”
骑仙峡上,泾河二蛟目瞪口呆。
泾河二小姐咬牙道:“小弟你别怕!你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啊!”
泾河三公子也道:“是啊,五叔都来了!你还怕什么!适才我们可都看见,你被那恶僧打得头破血流,还从半空拽下,摁在水中……现在可不是要面子的时候。”
“你们……”
黑蛟伸爪指向堂哥堂姐,气得身体微微发抖:“……你们为何要在这里无故搬弄是非!阿父阿母休要听他们挑拨离间,适才法师在向孩儿传法讲道,孩儿听得入迷,于是便疾飞过去,又得法师当头棒喝,方才如梦初醒,于是便匍匐于水下专心听法师讲道。事情经过就是这样,在场所有人都是见证!”
大风荡起。
吹拂过江面。
在场所有人全都呆呆地看向公然睁着眼睛说着瞎话,却还露出一副“你们要为我评理”模样的泾河小龙。
刚才发生的一切,就算是傻子也都看得明明白白好不?
传法讲道?分明就是那僧人停舟挑衅。
当头棒喝?明明就是你被那僧人一巴掌打得头破血流,嗷嗷直叫。
匍匐水中,专心听法?你这根本就是被僧人轻轻松松摁在水里,使尽吃奶的力气都挣脱不了,就好像一条可怜的小泥鳅!
为何你还如此振振有辞,一副有理有据的表情?
莫非我们所有人全都瞎了不成?
就连周逸听到烛龙的这番话,也生出一丝难为情……阿弥陀佛,佛祖在上,这些话可真不是小僧教的。
陡然间,周逸只觉一股强横霸道的神识扫来,仿佛要将他从内到外看个透底。
“兀那僧人!你究竟对吾儿使了什么妖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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