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塞的县可真大,吾等从昨日出发,走了快五十里了罢?居然还没从县南到县北。”
“换在关中,都够走三个县了。”
“就是就是。”
来自关中的猪突豨勇们脚下不断迈动前进,嘴上却也不停,第五伦早就放弃严肃纪律让士卒行军不要说话的打算了。
确如士卒们所言,特武县实在是太大了,南北纵横两百里,光是县南几个乡,面积就能顶关中几个县,而人口则大大不如。
第五伦当过户曹掾,对户籍数据最为熟悉,知道他们长陵县,口数十八万。
还有隔壁茂陵县,口数二十八万!
这是什么概念?常安常住人口也就二十五万啊。
反观这威戎郡,据说全郡口数才二十出头,哪怕是人口最密集的特武,一样地广人稀。
第五伦心道:“故而占塞上一郡,在财富、粮食、人丁方面,远不如得关中一县,且集中困难。”
行至次日正午,前方出现了一条河流,滩里长满了旺盛的旱毛喇,还有水鸟在河边走动。有走得口干舌燥的士卒立刻过去,惊走了一片鸥鹭,用身上挂着的木瓢打了一点水,晃开浑浊喝了一口,然后就咳嗽着吐了出来。
“齁死了,这是苦水!”
“所以才叫苦水河啊。“
而河边石头上也是晒得白花花的盐粒,众人略为犹豫后,赶紧去刮那石头上的盐花:“如此说来,往后吃盐不用愁了!”
在关中时盐价奇贵,到了这却几乎不要钱,他们都高兴坏了,好像河边全是钱似的。
第五伦也用手指蘸了点盐粒尝了尝,苦得直吐舌头,看来里面杂质很多。
他又听说,本地人也是吃苦水河边晒出的劣盐,只有县中富户,本郡豪强中排号第三的张氏才吃东方六百里外,从花马池花费重金翻戈壁、越山岭运过来的好盐。
第五伦心中了然,既然是封建军队,那就要有封建军队的自觉,除了奉上命屯田搜粮外,军队经商这种事,完全可以搞起来。
苦水河乃是特武县南北分界,渡河之后,他们很快就抵达乡邑,第五伦照例接见了本地啬夫、三老等人见他们满脸紧张提防,便率先表示王师不进乡邑只到黄河边的旧营垒驻扎。
既然苦水河不能饮用,打井又杯水车薪,驻地就必须挨着水源。好在昔日汉武帝征匈奴在此屯田修筑营垒到了宣元之后匈奴向汉臣服边军陆续裁撤了一部分,河边的旧营盘倒是还在,土墙土屋都是现成的,足够八百人入驻,倒是省了不少气力。
而次日一早当了二十年田奴的臧怒就带着人到周围踩点土块直接放进嘴里尝一尝就知道肥不肥。
“地比县南差了些还有些盐碱,粮食不好种啊。”
另一个有名的庄稼把式连已经晋升为”当百“的第五平旦也蹲在地上,看着开满各色花朵的草原长吁短叹:“这么大一片地又挨着水若是开辟起来,都足够吾等八百余人,每人分百亩地了,真是可惜。”
猪突豨勇们都是吃过苦的人,只要给他们一架犁,一把锄,甚至连牛都不需要,便能自力更生。
其实在第五伦看来,县北的先天条件一点不比县南差,差的只是人为改造:你以为特武县南的秦渠、汉渠是老天爷鬼斧神工么?不过是秦、汉两朝花了十代人时间一点点移民开辟的,黄河水流极大,但水势平缓,蜿蜒坦荡,只要想办法稍稍分流,便能分出数道沟渠,灌溉田亩。
清澈的黄河水改善了盐碱地,又为农田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水源,方能变牧为耕,富极塞上。
虽然未能亲历,但第五伦觉得,秦皇汉武的时代,应该有一种改天换地的豪情吧。
可现在却不成了,第五伦只有八百人,拿头去干八万人才能做成的事啊。
虽然在县北屯田有些麻烦,春耕也早就过了,但臧怒和第五平旦这两个种田种魔怔的人,仍在商议得在营盘附近荒废的田亩上种点什么:种花家嘛,自古以来就见不得土地空着。
但这都四月中了,还能种什么?
第五伦提议道:“种连枝草吧。“
连枝草,就是苜蓿。
此物是外来物种,在汉武时代,张骞从大宛求得天马,作为天马最喜欢的饲料,苜蓿也被引入,先在乐游苑试种,慢慢扩散开来,渐渐从稀罕珍奇成了寻常之物,诸陵百姓称之为“连枝草”,而安定北地之境,也往往有苜蓿者。
还是第五伦早有准备,在来之前,他算了算抵达边塞的时间,便让第四咸提前为自己准备了两大车苜蓿种子。
“苜蓿好啊。”
臧怒和平旦都觉得这主意不错,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起来:“关中三月就得种,此地天气稍冷些,四月种也无妨。”
“然也,苜蓿在沙土里都能成活,不怕碱。”
“一年可采收三四次,除了作为饲草喂养牲畜,人也能吃,采嫩苗过一道烫水,腌作紫花菜羹,倒也挺香。荒年时直接割了过水,揉成青团,足以充饥。“
他们行动力很强,说干就干,犁田的犁田,播种的播种,很快就将第五伦带来的种子撒遍十余顷土地。
干完活后,平旦还喜滋滋地说道:“苜蓿种了一些时日,还能反过来暖地,就算以后不想种了,三四年后犁去其根,改种五谷蔬菜,便能得丰收。”
这计划得太长了,第五伦让人种苜蓿,只是顺手为之,他心道:“吾等在县北也呆不长。”
而这时候,数日以来消失不见的第五福和几名亲信私从也回来了,面带喜色。
”找到了?“
“见到了!”第五福当初在细柳亭,是见过那两人的,简略叙述了他的见闻。
“这苦水河上游乃是甜水,二君便带着百余户不堪王师残虐,官府盘剥的人家住在山中,在河谷中种着点贫地,养着数百头羊,扎了一个营寨,有板屋数十间,壮士百余人,皆有马匹,来去如风。”
第五伦越听越奇,马援确实是有本事啊,孤身一人来此不过一年半,就拉起一支队伍来了。
他笑道:“文渊、君游可答应来与我相会?”
“万君听闻宗主来了特武县,十分欣喜,就要随我过来,但马君却止住了他,要宗主去苦水河中游滩涂上相见!”
……
是夜,第五伦的土屋里久久亮着灯,等到士卒们都熟睡后才熄灭,与第五福及几个亲信出了营垒,骑马沿着苦水河南行。
幸而今夜月色大明,草原并非一片昏暗,远处有萤火虫群翩然起舞,甚至还有野狼出没时绿油油的眼睛!
只要马速放慢些就行,唯一要提防的,就是鼠兔打的洞,在草场上驰骋的汉子多是被它们阴到,马失前蹄将骑手甩出,丢了性命。
大概走了半个时辰后,已经远离农区,遥望苦水河滩上,一片歪歪扭扭的胡杨林边缘,确实亮着说好的三个篝火,第五伦也让人点燃松明,亲自举着晃动了三下。
对面也晃了起来,这是第五伦令第五福又跑了一趟后,与他们约定的信号,整得像模像样,还真有点王师内奸与盗匪勾结密会的味道了。
等到近处时,在月光和火光中,第五伦一眼就看到激动地迎上来的那人,正是万脩!
“第五君!”万脩在河滩的鹅卵石上就下拜顿首:“不曾想今日还能再会!”
“君游别来无恙。”第五伦大笑着扶起万脩,他听第五福说,那些生活在上游的“盗寇”中,万脩就是二当家。
二人也来不及寒暄,就往胡杨林中走去,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正在那烘着手,火光映出他须发漆黑,眉目容貌如画,一如往日,正是马援!
“文渊……”
第五伦笑着要上前与马援来个熊抱,岂料马文渊却不假颜色,伸手制止了第五伦。
“且不急着叙旧,有件事,你我要先说清楚!”
第五伦心中咯噔一下,难道他打人家女儿主意的事,已被马援知道了?
万脩见气氛有些不对,劝道:“文渊昔日不是常感慨,说若是伯鱼也同来,一道驰骋塞上就好了,为何今日得见,却这般作态?”
然而马援一脸肃穆:“君游,这是大是大非,必须问清楚。”
他盯着心虚的第五伦道:“敢问伯鱼,汝等大军从威戎郡开来,名为王师,然则一路上烧杀抢掠,所过多所残戮,甚至有人从安定逃到此处来投我,这些事,你身为军中一员,可有参与?”
第五伦恍然,原来是为了此事,确实,马援虽然是官二代,却也是一位心怀正义的丈夫,否则就不会拼着官不做,硬要放了万脩,与他亡命江湖。
而吞胡将军所部在沿途两个月的所作所为,确实是天怒人怨。
第五伦笑道:“我参与了。”
万脩大惊:“伯鱼休得乱言。”
马援则摇头道:“当真如此?伯鱼变了啊。”
他手中扶着腰间的刀,估计已经犹豫着,要不要当场手刃第五伦了。
“我确实参与了。”第五伦大声道:“在大军临行时,我为免麾下猪突豨勇疲惫倒毙,推脱了随兴军同行的机会,只作为踵军跟在最后方。“
”于是一路上,尽见兴军司马董忠、汝臣纵容士卒,残虐百姓,他们比匈奴人还要凶狠,真是匪过如梳,兵过如蓖,王师一过,直如剃髡!“
“我目睹沿途惨相,却早就来不及制止,倘若当初接下随兴军同行的职责,或许还能拼了这条性命,拦着董忠、汝臣二人。”
他声音低沉下来:“所以,我亦凶手!”
第五福不忿,在旁嚷嚷道:“我部踵军在路上时,有宗主三令五申,别说杀人抢掠了,连百姓一根毫毛都未侵犯,连踩了田里的青苗,宗主都要割发向当地百姓谢罪,汝等不信,便派人去路上随便一个县乡问问!”
马援与万脩面面相觑,马文渊收了刀,走过来朝第五伦长作揖:“马援竟是误会伯鱼了,我就知道,伯鱼绝不会滥杀无辜。”
“且不急着这么说。”
第五伦仍然道:“路上发生这惨绝人寰之事,我亦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他开始讲述起自己亲眼目睹,兴军董忠、汝臣部的种种暴行,可比马援他们道听途说残酷得多,说得众人义愤填膺,说着说着,连第五伦自己都愤怒起来,一拳打在胡杨树上。
“汝臣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却被吞胡将军委以重任,驻扎在县南搜粮,数万百姓本就有七亡七死之忧,眼下恐会再度遭他荼毒。此事,决不能就这样算了!”
万脩还没听明白,倒是马援露出了笑:“伯鱼想做什么?”
“我想要……”
第五伦手指夜幕,巨大苍穹,一如这世道般黑暗,唯有明明皎月,如同皇天上帝的眼睛扫视世间善恶!
他掷地有声:“替天行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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