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汉之际,策士蒯彻劝韩信据齐地,其原话是“参分天下,鼎足而居”。
传承了老前辈的优良作风,如今同样沉迷纵横之道,欲阻止第五伦取天下的方望,又欲达成此形势。
不过别说是天下,武德二年仲夏,随着赤眉覆灭,连小小的南阳郡,都已经成“鼎足之势”了。
魏平南将军岑彭驻扎在南阳郡首府宛城,对他而言,这座城市有太多回忆与遗憾,岑彭曾作为新朝将领扼守此地,坚持了半年,最终在外无救援的情况下,严尤自杀,岑彭被刘伯升俘虏。
如今岑彭收复了宛城,但与赤眉残党的交战中,城郭燃起了大火,残敌肃清后,城市几乎被焚毁,三军只能移到周边的豪族庄园居住,这些地方不知换了多少主人,赤眉在南阳执行彻底的打土豪政策,导致昔日遍布宛城的豪强一朝消失,倒是给岑彭省了许多事。
但宛叶之地的残破,也使得魏军无法就地征粮,每走一步都得靠后方补给,故而岑彭没有急着进军,目前只控制了半个南阳郡。
这一日,岑彭正与属下们站在地图前,商议兵略。
“成家公孙述觊觎南阳许久,春天时赤眉大溃,公孙便遣偏将军贾复,出郧关,沿武当山北麓行,占据武当县,又攻克筑阳县,与我隔汉水相望。”
“次伯,你与贾复相识否?”
岑彭唤了侍候在旁的一位官吏,却是阴丽华的兄长阴识,他本是绿汉刘玄的臣子,属于刘秀兄弟一党,但在赤眉杀入南阳时,却选择北降魏国,投靠了岑彭。
如今一年多过去,阴识因熟悉南阳情形,被岑彭引为亲信,并向皇帝推荐,让阴识作为南阳代理郡丞,好招揽南阳豪杰投奔。
阴识应诺:“当初同在刘伯升麾下时,见过一面。”
“听说这贾复年纪颇小,便通晓《尚书》,新末时继父职成为县吏,前往河东运盐南返,途中遇到盗贼,同僚皆遁逃,唯独贾复横刀留下与贼人缠斗,一日后竟安然而归,只说以一敌十,手刃三人,其余盗贼都逃了,遂得到全县赞誉。”
“贾复见新莽乱政昏聩,而绿林起于南方,遂聚众数百响应,自称将军,聚集在武当山。后被伯升招揽,又随舂陵族人刘嘉西入汉中,后来听闻伯升战死,心灰意冷,遂与刘嘉一同降了公孙述,成为蜀将。”
岑彭虽然也是南阳人,但对贾复是只闻其名,投降刘伯升时,人家也早去西边了,故未得见:“素闻此人善战,当真如此?”
阴识道:“伯升说过,贾君文,有折冲千里之威!绿林能轻取汉中,多是他的功劳。”
岑彭只对左右笑道:“难怪自关中有传言,说连陛下的爱将吴汉,都差点在陇西吃了贾复的亏,蜀军偏师能从容退走,皆贾复之功也。”
他又感慨:“去年刚在陇地打完仗,又被调到南方,真不知该赞公孙述能用人,还是笑蜀中无将?”
言罢,岑彭又指着南阳南部道:“公孙述去年曾派遣舟师东进,却被楚黎王秦丰所败,楚虽小国,却仍能倔强于荆州,只是忙于提防成家,反被刘秀部将取了荆南长沙。”
但楚国也还以颜色,拿下了江夏郡,如今横跨长江,坐拥楚地核心区域,也没错过赤眉崩溃的风口。
“楚国部将邓奉,本南阳大姓,如今率部占据新野以南十县。”
听到这,阴识就面露愧色,他也是新野人,岑彭令他去南边传檄还乡的豪强投魏,但就算背靠强盛的魏国,阴识的号召依然没有邓奉大,响应者寥寥。
“邓奉先在南阳名望太大,甚至超过了刘秀兄弟,赤眉入宛之际,人人皆走,唯独邓奉执意坚守新野,救下了大多南阳氏族。”阴识忘不了当初众人在新野分道扬镳的情形,曾经撑起绿汉政权的南阳豪强,一分为三,各奔东西。
“邓奉确实是良将。”岑彭听说过,邓奉几年前在风陵渡对岸“大败”窦融的故事,虽然魏将喜欢据此来嘲笑窦融不善战,但也证明邓奉绝非凡俗。
“但如此良材,就甘心投效于区区楚国?”在岑彭看来,天下形势已经颇为明朗,魏占据半壁山河,吴、蜀次之,至于齐王张步、楚黎王等,不过是夹缝里生存的小势力,装得下邓奉这尊大将么?
阴识听明白了岑彭之意,说道:“邓奉过去不忠于刘玄,如今想必也不忠于楚黎王,他,只忠于南阳!”
“爱乡土的好壮士。”
岑彭慨然:“也是巧了,魏皇陛下欲以南阳人治南阳,我奉命镇守宛城,不也是南阳人么?次伯与邓奉、贾复皆有故,还望能去信通洽,勿要断了昔日情分。”
阴识顿时了然,岑彭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将军,用兵刚柔并济。
但贾复也就罢了,至于邓奉,此人可是向阴家求过亲的,还在刘秀之先,阴识觉得,他与阴家各为其主似乎更好些……
别看阴识在岑彭面前颇为谦逊,甚至有些胆怯,但他对自己家族的未来却期许得很高,阴氏在新末大乱中失去了太多,使得阴识性情大变,认定只有足够丰厚的回馈,才能对得起父母宗族的牺牲。
岑彭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东南方:“驻扎在冥厄三塞的汉军,仍无西进之势?”
这是颇为奇怪的事,冥厄三塞作为吴汉的西境,也聚集了一大批避赤眉之乱的南阳豪强,按理说,这群人见赤眉被魏军打崩,应该欢天喜地还乡报复才对,为何如此克制?
“怕不是得了刘秀勒令,汉军不得有一兵一卒越过桐柏山。”
据岑彭所知,汉军的机动兵力不多,且一分为二,一半随刘秀在淮北,另一半随冯异、邓禹在荆南。若汉军忍耐不住,再分兵来争南阳,就会让其他战线更加空虚,反而给了中原魏军机会。
岑彭对这种态度赞不绝口起来,他作为长期在外的游子,很清楚这种感受,南阳人重乡情,满目疮痍的故土、先祖坟冢就在眼前,却能压制不动,说明刘秀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
不愧是被魏皇欣赏看中的男人啊!
岑彭记得,当初新朝还没灭亡时,第五伦远在魏郡,却曾几度来信,希望岑彭设法将刘秀弄到北方却,只可惜岑彭不及行动,刘秀就跑了。
他又想道:“陛下的对手是刘秀、公孙述,我的对手,则是贾复、邓奉。”
“我须得上奏皇帝,说明此事,贾复、邓奉,非得许以二千石、杂号将军方能招揽,若能成功,不但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还可让魏再获大将!”
魏国将军们派系斗争已有端倪,唯独岑彭,全无嫉贤妒能之心,入南阳后,一口气向第五伦举荐了大量人才,在为人处世上,他确实是个好人。
第五伦自也不会亏待这位重点栽培的爱将,让老实人吃亏,君臣都念兹在兹,岑彭的奏疏才送走没多久,来自长安的诏令却先到了!
“先时,奉陛下诏,除骠骑、车骑、卫、前后左右将军之外,加四征、四镇将军,亦为重号,四平则为杂号。”
“诏曰:平林将军岑彭,自武德元年以来,受任方隅,西御蜀寇于子午,南平赤眉入宛叶,抚宁疆场,有绥御之绩,献俘授馘,勋效显著。其以彭为镇南将军,都督南阳、汝南诸军事。南方之事,全付将军!”
诏令下达,岑彭的亲信属下皆大喜过望,岑彭投效第五伦算晚的,而且往往作为留守之将,没赶上什么大仗,最突出的胜利,还是子午道大捷。
而被第五伦当尖刀使的吴汉,已经是后将军,跑岑彭前面去了。
如今,岑彭终于熬够了资历、军功,随着改制,一举从杂号进入重号将军,虽然仍是末位,但这也意味着,他有资格开幕,手下人的未来也光明了不少。
唯独阴识,在欢喜之余,听出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为何将军号是镇南,而非征南?”
“恐怕不止是激励岑将军日后再立大功,还有深意吧……”
一字之差,其意甚明,阴识猜测出了第五伦的用意:
南方,不是未来魏军主攻方向,南阳汝南一线,暂时没有大仗可打!
……
“桃子要一个个吃,先东后西,明年要集中力量,解决青州,至于荆州?岑彭守好宛城,慢慢恢复生产,南边且留着给公孙述和刘秀去争罢!也省得他们早早联手,来个连吴抗魏,以两弱敌一强。”
长安未央宫中,第五伦在对几位九卿、将军做未来的战略说明,又道:
“若冯敬通真能说服公孙述杀方望,非但能去敌一谋主,还能让隗嚣心怀忐忑,今日公孙述能翻脸杀方望,明日,会不会杀他呢?虽然夺了凉州,但隗嚣本就不欲争天下,我与他甚至还有点旧交情,何必非要你死我活呢?”
第五伦也是不要脸,占尽了便宜,当然这么说了。
而等今日训政结束,老太师张湛也会同奉常王隆,以及监察机构丞相司直黄长、御史中丞宣秉,四人神情严肃地入内,向第五伦禀报了来自各地汇总后的奏呈。
“陛下,公投结果,出来了!”
这次的假民主,第五伦只选了有条件组织老百姓投瓦的几处地方,除了魏军和赤眉俘虏外,还有长安、洛阳、右扶风武功县、魏郡元城县几处,其中武功、元城分别是王莽封地、祖地,相当于第五伦放水,以堵天下之口——若连这两处的民众都希望王莽死,那真是老天都救不活。
从三月到五月,一共近百万人参与了投瓦——纸面上的数字,真实的“选票”,恐怕一半都不到,有个三分之一就不错了。
当然,报上来时,却是足人足数。
结果是,也只有赤眉军中一部分念着他是“田翁”时的好处,其余人都希望王莽去死,于是投瓦时扔向左边的数量,高达九成五!
作为监察机构,丞相司直黄长信誓旦旦地保证,投瓦过程公平公正公开,绝无一点官吏、军队逼迫百姓投王莽死的情况。
倒是正人君子的御史中丞宣秉表示,一些地方存在民众随大流,亦或是人数不足,凑不齐半数,里正、宗族便代投,事后随便多报几百上千姓名的情况……
但这些瑕疵,却被奉常王隆认为是“无伤大雅”。
第五伦倒是无所谓,假民主嘛,意思一下,做个样子就行了。
他看完这些数目后,只仰天而叹。
“民心如此。”
“天意如此!”
王隆、黄长皆下拜颂扬:“陛下当代天行罚,诛一夫莽!”
二人心中是高兴的,如此一来,第五伦绑架了舆论,就彻底解决了处死旧主的麻烦尴尬,完完全全代表天意民心,不必落世人口实。
宣秉默然不言,但也觉得王莽该死。
倒是太师张湛心存不忍,他是前朝旧臣,王莽改制的积极参与者,知道王莽的“初衷”不坏,虽然如今是魏朝元老,但张湛仍对老皇帝,存有一点怜悯。
加上他与第五伦关系不同一般,曾经是举主,如今又贵为太师,便咬咬牙,提议道:
“陛下。”
“夏桀不务德而武伤百姓,诟天侮鬼,淫乱极暴,当时民不聊生,皆言:‘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然而纵桀有大恶如此,成汤革命后,却只是放逐夏桀于南巢,留下了千古美名。”
话到这里,其意甚明,一时间王隆瞥眼,黄长侧目,宣秉也凝神细听。
而第五伦,已经收敛了神情,看不出喜怒。
做了一辈子老好人的张湛看向第五伦,满怀期盼地说道:“如今,王莽之恶虽与桀纣等同,但陛下之仁慈,却远甚于汤武。”
“公审已罢,王莽祸乱天下确凿无误,杀之合乎公理人心。但若陛下效仿前世,特赦王莽,只罢为庶民,流放远方,如此既应了天意民心,又彰显仁德,更让王莽留其垂垂性命,在余生数年悔过前罪,在臣看来,这才是对王莽的最重惩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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