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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旷在彭城本地颇有名望,他阻拦在前,使得诸刘军吏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刘植终于反应过来,看着闹兵变的麾下众人,自己与士卒同衣食,将每个人都当做血亲兄弟,如今却遭到了最可耻的背叛,他只感觉一阵阵心痛,颇为失望地说道:
“诸君皆是刘姓宗室,其中不少乃是楚元王、楚文王之后,身为贤王后裔,今日难道忘了大汉两百载德泽?”
不少人羞愧地低下头,倒是带头的屯长破罐破摔骂道:“汉家十多年前就被王莽亡过一次,吾等最初愤懑,后来又如何?就算不做宗室,众人日子也不差,若非赤眉乱贼,乃公家还有数十顷地呢!”
刘植斥道:“正是陛下亲帅江东健儿,驱逐赤眉,还汝等土地,使众人免为走虏,皇帝对彭城刘氏有再造之恩,如今叛逆,良心何安?”
众人回道:“是有恩,但吾等与十万大军血战五日,以一敌百,已经尽力,人人皆有兄弟、乡党战死,按户口算,一家已亡一人,刘府君,其余人总能活下来罢?”
“公室将卑,其宗族枝叶先落。大汉若危,当由刘姓人先死!”
刘植无法理解他们的懦弱,拍着胸口说道:“我身为河北刘氏,尚能拼死而战,汝等却不肯保卫故土,难道不知,第五伦非但要灭汉,还欲将刘姓赶尽杀绝!今日降亦死,力战亦死,何不拔刃至最后一刻,如此去了黄泉,尚有颜面见列祖列宗。”
五天前,刘植就是用类似的话,激起众人奋战之心,这才能坚持多日,岂料如今却不管用了,他们竟反骂起刘植来:“刘府君没有半句真话,先前几乎上汝恶当。就在方才,魏军中有刘姓人在半山腰喊话,说河北刘氏大多得活,甚至还有人做了官,魏国皇帝说了,吾等若降,可保性命无忧。”
好死不如赖活,正是这宣传攻势,成了压倒守军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回过头来,发现半数袍泽已经没了踪影,剩下的人也几乎人人带伤,够了,他们身为刘氏人的责任已尽,是时候考虑下自己和家人了。
那为首者说得更加直白:“刘植,改朝换代而已!项羽亡时,项伯还活下来做大汉列侯呢!如今汉家灭了固然可惜,吾等却为何要一同赴死?若非来大司马将城中刘氏子弟强行征发,谁肯来戏马台?欲令彭城刘氏死绝者,并非第五伦,而是刘府君啊!”
“刘府君欲死。”
“可吾等想活!”
说着这些话,他们的脚步也慢慢往前逼近,众人都清楚刘植的脾性,只有除掉他,才能让对刘植崇敬信任的普通士卒死心。
但刘旷虽受伤,却仍如一位忠诚的卫士,保护着自己的主公,哪怕他只临时当了刘植短短几天副手。
“汝等若想害刘府君,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就在这时候,天色即将大亮,而众人身后响起一阵阵雷鸣般的鼓点,那是魏军进攻的前奏!这一次,戏马台绝对撑不住了。
“魏军又要上来了!”
众人大急,他们不愿害了刘旷性命,只想干掉刘植这个外地上司,情急之下,有人嚷嚷道:“刘公子,实在不行,吾等先将刘府君生擒绑起,汝欲护他性命,难道就忍心看吾等去死?”
他们求得可怜,刘旷正不知如何回应,却见众人脸色从凶神恶煞、可怜巴巴变成了诧异、惊愕,眼睛看着自己背后,甚至喊出了声。
刘旷一回首,却见刘植已一步步后退,退到了戏马台最顶端,那儿插着一面炎炎汉帜,虽被魏军箭矢划破,但依然随晨风飘动。
刘植看向戏马台上众人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意味。
这是他的同姓族人们啊,他本打算带众人一起赴死,创造一件像田横五百壮士那样的故事,好叫数百年后,还有人为他们的复汉之志击节而赞。
但他将事情想简单了,并非每个人,都将王朝、宗族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
刘植朝众人拱手作揖:“也罢,既然是刘植碍了诸君生路,那便让我以死来解开众人枷锁罢。”
“但守台职责易除,刘姓血脉难消,只望诸位被摆在刀俎之上,沦为鱼肉、被远迁他乡时,勿要后悔。”
说完,便抱着汉旗,仿佛护住了他自己最后的尊严,开始朝戏马台制高点边缘退去,那边是悬崖峭壁,高达数十丈,魏军上不来,汉军也下不去。
刘植一番话,让众人又惭愧又庆幸,一边觉得有愧于刘秀、府君和自己的姓氏,同时却高兴不用亲自动手。
唯独刘旷稽首恳求:“府君,若定要赴死,请带上刘旷同去,旷可在黄泉路上,为府君扶鞍。”
言罢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竟欲与刘植一同赴难,背上的鲜血落了一路。
刘植却制止了他:“公子乃彭城烈士,信义堪比季布,汝重然诺,请答应我一件事。”
“府君请说。”
刘植笑道:“戏马台苦战五日,确实尽力了,这大汉百年德泽,君王解倒悬之恩,由刘植一人来报足矣!我曾误信假刘子舆,但殒于彭城,却是为真正的复汉大业而死。”
“活下去罢。”
刘植看向刘旷,朝他长作揖:“活下来的刘姓人中,得有忠厚信义的长者记下所有事,告诉后辈,在大汉危急存亡时,还有个河北刘植,虽无本领,却甘付性命,欲助真天子,挽回乾纲!”
刘旷顿首不已,涕泪交加,而刘植言尽于此,他转过身,看到了戏马台下,犹如波涛般涌动的魏军洪潮,正源源不断朝戏马台扑来,这乱世里的小小礁石,也要被巨浪淹没了。
但他至少,已为彭城,为刘秀,争取了五六日时间!
“愿建武陛下,早日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望着东南江都方向,说完这句话,刘植便怀抱汉帜,从戏马台顶一跃而出。
他迅速从那些背叛姓氏,对他同室操戈的刘氏子弟眼中消失,又出现在成千上万仰攻戏马台的魏军士卒头顶上,一坠而下。
伴随着战鼓、呼号,那落下的身影,竟像极了怒涛面前,衔石填海的精卫鸟!
而这一幕,也落在望楼上用千里镜观察情况的魏国皇帝眼中。
第五伦看到,似有抹晦暗的赤色,从高处飞速陨落,最终砸在乱石堆中,零落成一滩红泥……
……
刘植的尸体,是连同那面残破脏污的汉家旗帜一起抬过来的,已经分不清何处是红,何处是血了。
通过俘虏之口,第五伦才得知,这位刘秀手下的“东海太守”,守了戏马台这死敌整整五天的硬汉,竟是北汉假刘子舆的遗臣……
第五伦这下才记住了此人,颔首感慨道:“荆襄时有马武,彭城则有刘植,阿秀呀阿秀,总能如此得志士之心,不愧是你。”
但戏马台上投降的众人,就没这么壮烈了,为首的屯长还欲为自己邀功,绣衣都尉张鱼问他为何要降时,一时间满口胡说:
“七国之乱时、孝宣皇帝时,楚国两度叛汉,也不差这第三次。”
又曰:“这天下换了多少个汉家皇帝,真刘、假刘,更始、梁王,吾等也不必效忠刘秀一人。”
众人之中,唯独那位背后受了七创,差点跟着上司赴死的刘旷,坚持恳请,说想为“刘府君”收尸。
殊不知第五伦早已做了安排:“将刘植在彭城寻地周到葬了。”
“虽不封不树,但这面旗,便准予一同埋下。”
第五伦还意味深长地对群臣说道:“毕竟此旗在人间将殒,只能让刘秀的忠臣们,带去黄泉招摇了。”
而在张鱼问到如何处置刘旷时,第五伦则说:“让军中医者为其好好治伤。”
这是要让刘旷“因伤发疽而亡”么?岂料第五伦却道:“此人在彭城名声极佳,经此一事,恐将更盛,可得护好了,伤好之后,愿为魏吏最好,若不愿,亦让他来去自如。”
刘氏又如何?刘盆子在鲁地曲阜,不也干得极好么?第五伦在河北特意打击刘姓豪强,那是为了掩人耳目,减少当地豪强力量的政治手段罢了,已经被赤眉军犁过一通的中原,大可不必。
而那些投降的戏马台刘氏兵卒,也将得到较好的待遇,第五伦说道:“设使吴王当真欲令诸刘殉国而死,予却能让彼辈苟全而生,诸刘会投向谁?”
在分化刘姓上,王莽就做得不赖嘛,这一点第五伦得多学学。
“更何况,得让彭城中负隅顽抗的吴兵看明白,朕能赦诸刘不诛,更何况是对其余人等?”
没办法,他的车骑将军伐齐时军纪不佳,不少人往徐淮逃,连带黑了魏军的名声,甚至有“耿弇屠城四十”的谣言,这些负面影响必须消除,以此瓦解彭城普通人的抵抗决心:刘氏宗亲都降了,汝等难道还要为他姓家业而死么?
说到耿弇,戏马台之战结束后当夜,第五伦也收到了来自下邳的最新回报。
“乘舆且到,臣子当击牛酾酒以待县官,岂能反欲以贼虏遗君父邪?”
读到耿弇那份洋洋洒洒,言语激亢的请战书,第五伦都笑了:“善,耿将军有为予扫灭刘秀的大志气啊。”
但问题是,魏军前锋已经深入南方太远,淮泗地区是刘秀的基本盘,就算有绣衣卫细作提供情报,但耿弇对那里的民情、地形诸情况也远不如齐地海岱熟悉,下相之战的惨败尤在眼前啊。
正因得知南方打了一场败仗,第五伦才决定立刻拿下戏马台。
虽然魏军前锋人数并非绝对劣势,且有下邳可以依靠,但第五伦仍担心,以伐齐之师的疲惫,加上耿弇的心态,真贸然决战,他们是否是刘秀的对手?在战术层面,第五伦对秀儿是绝不敢小觑的,这是位经常能创造奇迹的主。
帐内众人都紧张地看着皇帝陛下,避战是第五伦的诏令,耿弇这是公然抗诏了?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打不打应该由主将自己说了算,但皇帝就在急驿两日行程之外啊。
有人替耿弇捏了把汗,有人则乐得看他倒霉,小将军伐齐一战,锋芒实在太盛了。
当真是觉得皇帝陛下,没有脾气么?
岂料第五伦却叹息道:“刘秀大军逼近下邳,而耿将军避无可避,看来这一战,是绕不开了。”
“传诏,予允战!然五日之内,耿车骑需与刘秀周旋,以待大军抵达!”
众人一愣,难道第五伦又要像上次帮岑彭一样,也给耿弇兜底么?但这种先例一开,魏国的骄兵悍将们,还驾驭得了么?
但第五伦话还没说完,他竟点了刚刚押送粮秣从冀州抵达彭城的左丞相耿纯,又令征东将军张宗上前,下令道:“既然如此,围困彭城之事,便交给左丞相与将军了。”
众人一惊,皇帝这是何意?
第五伦竟笑道:“自古王对王,将对将,刘秀在下邳,予岂能在彭城避之呢?戏马台已下,彭城无大事,诸君困住来君叔即可。”
耿纯、张宗是听话的,第五伦将后方交给他们,不必担心出幺蛾子。不听话的,是南方那个小家伙,他也清楚,耿弇虽然思想出了问题,但并非桀骜不驯,只是在下相吃了亏后咽不下这口气,想通过一战挽回颜面,最后全胜振旅罢了。
但第五伦却不能由着他性子来,下邳若是出了问题,可能会葬送大好战局!
第五伦制止了众人的苦劝:“得知下相之败时,予已调四万人沿泗水陆续南下,从彭城到下邳,驿骑一天可达,大军却得走五日。予决意御驾亲征!”
刚好,小耿也得诏,要求他拖住刘秀五天。
五日之后,第五伦也将君临下邳,给小耿和刘秀二人,一个大大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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