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皋群山中,有一座山名为‘忠骨山。’
应伯宁便葬身在此。
原本的山名当然不是这个,这是梅无易特地取的。
他知道老友短暂的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践行‘忠君报国。’
死前是这样坚持,他没有帮上什么,死后他只能尽力而为。
这个地方也是当初他当年特地托人为应伯宁挑的,处在深山之中,周围猛兽环伺,连附近经验最老道的猎户都不敢踏入,注定人迹罕至,可以不受打扰的长眠。
值此夜阑人静之时,周围显得有几分幽深,微光点点,也不知是星光投影,还是藏在丛林中猛兽散发的凶光。
一行十余人人,行走在崎岖的山道中,他们的脚步越是靠近忠骨山的顶,越是有几分沉重。
领头的梅无易手里拎着几坛酒,对身边的黑袍人吩咐了一声,语气有些落寞:“你等就待在此处吧。”
“是。”前方视线所及是一块被收拾的整洁的墓地,一块墓碑立着,黑袍能感受到自家大人心情,估计又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想和他应兄聊聊。
看起来比以往更甚,以往也都在头七或者忌日待上一天,这回晚上就来了。
他攥紧了手里的麻袋,看着梅无易的身影走远,回头将麻袋抛给了旁边人,对其他人吩咐道:“去下面把你们手里的东西全都给我埋了。”
他身边每个人都拎着差不多样式的麻袋,这是精挑细选挑出来的头颅。
这些罪人可不配埋在此处,只配镇在山脚赎罪,这是他的想法。
他自己也和他们一同前往山下,他需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罪魁祸首章泰元那边的消息还没传过来。
还有一个陶家小辈逃窜,有消息派人去抓了,目前还没有回应。
还有陆离,自家大人要见的人。
山上,墓碑前最后就只剩下了梅无易一个人。
他看着墓碑上老友的墓志铭,脸上难掩复杂之色。
“又来找你了。”
“好久不见啊,应大傻子,这段时间太忙了,一直没抽出时间。”
“还是老样子,给你带了你最爱的苦贝酒,一二三四,四坛。”
“你这种酒量差的,怎么也够你喝了吧。”
“今天我也有时间,我们喝个一天一夜。“
“哈哈哈。”
他双手一翻,摸出来两个酒碗,小心的摆在地上,开酒蘸满,一碗喝了,一碗撒了。
“说个你不知道的,老哥我又升官了。”
“官运亨通啊。“
“但是居然越来没什么愉悦感,越来越麻木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就知道你知道。”
“今天抽空去了你家,你妹妹都荣升太奶奶了,当年那个小刁蛮丫头,如今都子孙满堂了,给我看的真感叹啊。”
“几十年弹指一挥间。”
“别说你们应家水平不怎么样,这方面福气还是不差,不像我,这么多年还是孑然一生。”
酒越喝越多,撒的越来越多,话着些家常,好像对答,却是对着冰冷的墓碑自言自语。
“你小子怎么不说话呢?”
“唉,这么多年了,不会还记恨我吧?”
“是是是,我的错,当年你给我来信,找我帮忙,我看到了,但我装作没看到。”
“我也没想到自己是个那么不坚定的人,那么容易被腐化,那么怕死。”
“哈哈。”
“可你知道外界怎么认为我做的事吗?他们觉得我是一个很精明睿智的人,就算这次,他们都以为我们关系莫逆,我是苦心孤诣为你报仇。”
“但只有你清楚我不过是愧疚罢了。”
“但你不知道,即便是愧疚,我也只是偶尔罢了。”
“实话实说,前几年我就有帮你报仇的能力了,但我偏偏选了一个对我自己风险最小的机会。”
“唉,就算是这次所谓的帮你报仇了,也不过是一个打着幌子,本质上还是为了追名逐利,为了……我自己的利益。”
“用你作为一个挡箭牌,不必过多的扯入夺嫡,顺便为自己搏一个义气之名。”
“你一定觉得很可笑吧?”
“我也这样觉得。”
“我就不配谈理想,当初我只是自以为我自己有理想。”
“以为我和你是一类人,把我自己都骗了。”
梅无易得越说脸上的自嘲之色便是越来越浓重,让人分不清他是认真还是自我调侃。
声音也越来越低,越来越压抑,凝成一声叹息。
“我也很讨厌这样的我自己啊。”
……
“没抓到人?”
黑袍人急匆匆的回到渔阳,自己的手下就给他禀报了一条让他莫名上火的消息。
这几个人奉命去抓捕未死的‘陶三。’
眼下一个个看起来很狼狈,面对着黑袍人的质疑,一个个低着头。
“到底怎么回事?”
这时候,一个蓝袍人走了过来,他的衣袍有些残破,抓捕陶三一事他挑头。
“头儿,这事不怪他们,跟在陶家小子身边的两个人实力很强,要不是我反应快,我们估计都很难回来。”
“什么来路?”黑袍人微微颔首,蓝袍的实力他清楚,能让他说这番话,至少也是和自己同一层次的高手。
“八成是侯老魔的十二亲传中的人。”
“具体是谁恐怕还得调查一下。”
他们来到当地也做了些了解,陶三被人中魔候景收为记名弟子,人中魔此人,若安州本地有‘黑榜’存在,当是名列前十的大枭,而所谓的记名弟子大多是手下人代师所收。
候景门下,最出名也是被其真正当作自己人的当属十二亲传,个个都是元魂境级别。
他们毕竟不是本地技击司的人员,对本地的人员信息接触时间尚短,很难了解太深。
“那就去查。”
黑袍人说归这么说,心中却是一叹,若真是候景的十二亲传弟子中的人救走了陶三,对方一旦躲在候景身边,他们这边再想抓恐怕就有点难了。
“回头我会向大人禀报此事。”
纵然是梅无易,纯论实力,恐怕也不一定能稳胜候景。
还要考虑值不值当。
这也是候景为何凶行累累,还能活得这么滋润的原因。
他没有狠狠的得罪能弄死他的人,谁又专门有那个闲心去杀一个无垢境顶峰的强者,费力不讨好。
……
晨曦不期而至。
陆离起的很早,天色昏昏暗之时,他便提着烛灯来到了书房。
坐在桌前,看着桌上的一张白纸,握着毛笔的手则迟迟不下。
良久落下两个字:“复盘。”
逐渐严肃的眉头,端详的神色,心中默默回想这次事件的前前后后,反思自己是否有不当之处,也能为未来提个醒。
这时,门却被敲响了。
两声,咚咚。
陆离的神色却是一紧,他没有听到来人的脚步声。
或许他刚才心神集中,但他心中的警惕却从未放下,这意味什么,他很清楚。
他第一时间伸手握紧了旁边的剑,沉着声道。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吱呀,两扇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黑袍人,没带面罩,陆离一眼就认出来了,脸上不由涌起一阵玩味之色,审视的目光不加掩饰。
“原来是你。”
“这次来,又想杀谁啊?”
此人正是那一夜,差点被他一剑斩了的黑袍人。
黑袍人表情淡然,好像完全没有在意陆离的调侃,礼节十分到位,微微一屈身:
“见过陆大人。”
“在下此来无意与陆大人切磋,只为请您一趟。”
“我家大人要见你。”
“技击司?”陆离脸上的笑却更甚,似是试探一言。
黑袍人回以微笑:“陆大人知道倒是不少。”
“这样本官就当你承认了。”
“技击司的人闯到我悬镜司,对我悬镜司的人下杀手?”
“这事传到哪儿都说不过去吧。”
“你还敢到本官面前来。”
陆离说着站了起来,随手抽出了剑,一步一步走到了黑袍人身边,反问道:“你是认为本官的脾气很好嘛?”
黑袍人一皱眉,紧接着陆离就将剑搭在他的脖子上,速度很慢,黑袍人想反应绝对反应的过来,只因为陆离紧随其后的一句话。
“你要是敢躲,本官不介意陪你练一练。”
他下意识想到那晚,陆离那几剑,真动手他不是对手,若非大人出手,自己就没了。
心中后怕来的鲁莽,也担心陆离是故意激怒自己动手,反手杀了自己。
他也不认为陆离会这么冲动,但看着陆离的眼睛,冷的像是里面嵌了块冰,也不敢再有动作。
本身这次他不是来起冲突的,也就没有动作,反问:“陆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可你要是杀了我,我家大人那边你也不好交代。”
“威胁我?”陆离嘴角泛起冷笑,“你们技击司神通广大,难道不知道……本官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威胁我吗?”
“我杀了你,就算你家大人找我报复,又如何?”
“你也看不到了,是这个道理吧?”
“在下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总之,是在下失言了。”
两人眼光一对碰,黑袍人哑口无言,良久,低下头:“那晚的事,我们虽有苦衷,但的确是我们做的不对。”
“对此,我愿意向陆大人赔罪。”
“等您随我去见了我家大人后,若真要一个交代,我愿意把自己交给您处置。”
陆离凝视着他,片刻,笑了,收回了手中的剑。
“本官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
“都是兄弟职司嘛。”
“纵然有什么苦衷,这么做事,是要出问题的。”
“陆大人说的是。”黑袍人一个劲的附和,陆离这才有条不紊的搬了把椅子坐下,问。
“你这种实力,上面的大人肯定是大人物啊。”
“本官区区一个地方小人物,他见我做甚啊?”
陆离看似自嘲,目光却没有离开过他的脸上。
“这……”黑袍人有些犹豫,自家大人的身份虽然在安州上层中间不是秘密,但也不是人尽皆知,他在斟酌说出来好不好。
至于为什么见陆离,他也不知道。
“这都不能说?”
“该不会你压根在骗本官吧?”
“难道你根本就不是技击司的人,你只是想把本官骗出去,对本官不利?”
“我就说为什么看你有点眼熟,好像某一个江洋大盗……”
黑袍人越听越离谱,刚才还一副认出自己的样子,现在就开胡扯,分明就是威胁自己。
他不相信陆离通过渔阳事的种种,没有分析出点信息,连自己是技击司的人都知道了,他真就不怕得罪自己身后的大人嘛?
怎么敢这样肆无忌惮的态度?
事实上,陆离想的很清楚,有的事,怕没用。
他也想温文尔雅。
一开始他不也避之不及。
换来的是什么?
对方又是什么态度?
且不说前番冲到悬镜司如无人之境,摆明了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这次还装作无事发生,请他赴会。
“好啊,本官终于想起来你是谁了。”陆离说着,一手再度搭在了剑柄上。
“陆大人,我说。”黑袍人也不敢再犹豫么,和盘托出。
梅无易的职位一笔带过了下,重点说了巡查一事,这也是陆离之前就知道的。
“你还没有说你家大人见我做什么。”
“这我就真不知道了,陆大人。”
“不敢欺瞒。”
“他只说想见你。”
“就算我不来,以我家的大人的性子,既是要见你,你不去,他也会主动来。”
“在下这可不是威胁,只是实话实说。”
陆离看着他的眼睛,心中将信将疑,有一些他还是得到了确认。
梅无易真的来了渔阳。
而且就是那晚随手抛叶的人。
摆在他面前的有三个选择,去,不去,跑。
一念至此,陆离叹息道。
“上官有命,按理说,本官该去拜会。”
“但无奈事务繁忙,请去回禀梅大人,改日必登门赔罪。”
“陆大人,你这?”黑袍人万万没想到自己说的如此清楚,陆离竟然还是不去,倒是谨慎。
去一个未知的地方,谁知道会面临什么?
他也没说不去,只是客气推脱,如果这就得罪了的话,说明此人要见自己的目的也不单纯。
既如此,若他要来找自己就让他来好了。
……
当黑袍人将这个消息告知在山上的梅无易,梅无易愣了下,“这小子,有意思。”
在他看来,这恰恰说明此人之谨慎,远超同龄人的之老道。
说话听起来也滴水不漏,好像对自己身份也并不畏惧,虽然说不出来装的还是认真的。
但无论哪一种,都说明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不简单。
可要知道,陆离虽然出身陆氏,但除了有一张陆氏的皮一无所有,他的见识、经历,也不该造就这样的他。
这不是梅无易纯粹臆想,那晚过后他特地调来陆离很详细的信息观看,包括部分其在陆氏的信息,以前的陆离阴翳、敏感。
而人哪会顷刻间改变呢?
只有一个解释,陆离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那个人逐渐在影响着他——这也就是所谓的轮回者。
当然,这一点梅无易可以确定,他要见陆离也不是想确认对方是不是轮回者,而是企图试探出其前世之身的痕迹。
陆离用出的剑招,他这边早就命人整理了资料去查。
一念至此,梅无易问黑袍人道。
“对了,他见到你,是什么反应?”
“很奇怪。”黑袍人皱眉想了想。“开始感觉很平静。”
“但又忽然很愤怒,转化不停,喜怒无常。”
“让人捉摸不透。”
“按理说,那晚是我们吃了亏,那个方必平我只是轻伤了而已,他没道理这杨。”
闻言,梅无易眼神一亮:“愤怒就对了。”
轮回者既是幸运儿,也是可怜人。
没有轮回者会轻易揭开轮回封印,因为这虽然能获得实力的提升,也是加速自己意识的死亡,加速自己被另一个人取代。
那晚,陆离的表现,他在暗处看的很清楚,分明有点被逼急了才展现的实力。
如此一来,有难言的愤怒情绪也正常。
“这样一来,我倒没有必要去见他面聊聊,只需要在暗处观察观察。”
“尤其是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安全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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