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正值入夜之时。
宫外里侍卫们已在给各处宫门落锁。
宫人们手持长柄系作的引火之物,将殿顶的碗灯一盏一盏的点亮。
礼宾使王中正得到官家相召,正往殿中面圣。
庆历时宫人作乱,宫内上下慌作一团,当时王中正张弓搭箭射中贼寇,帮助平定了乱事,因此而受到仁宗皇帝的赏识。
当时王中正不过十八岁。因为他的勇力和胆识,多被朝廷委以监军之事。
王中正也成为内宦中除了李宪外第一知兵之人。
王中正知道官家让他立即去熙河也是吃了一惊。官家的意思是让他作为熙河路走马承受立即走马上任,他上任后首要之事就是立即命章越停止进兵。
王中正心想,不对,官家之前刚授予章越临机专断之权,如今又让他停止进兵,这命令不是自相矛盾和出尔反尔吗?
王中正再次确认了官家的意思,得到是让自己约束章越进兵的命令无误后,明白自己此去西北怕不是什么好差事。
但见官家道:“朕当初有言语,说如今的熙河似乳虎抱玉,当趁其爪牙未备时取之,如今因景思立河州之败,可知董毡,木征非易与之辈,朕打算停一停,不是说不取熙河了,是要审时度势,你此去要将朕的意思明白地告诉章越。”
王中正低下头心想,章越刚刚出兵岂可轻易停止进兵,自己若去熙河岂非与他冲突?
可是为内宦代表的就是天子地旨意,这与章越这样的边臣必然是有矛盾的。
王中正不想得罪章越,但更不敢得罪天子,
到这里王中正有些羡慕,之前两任走马承受刘希奭,李宪,他们都因与章越合作西北,立了军功后,回朝就升官了。
王中正心想自己既是不走运,那么此事到了自己身上也必须确保没有万一才行。
于是王中正道:“回禀陛下,臣这就去,但车马毕竟是慢,但请陛下先于臣赐下金牌至军中,勒令章越先行停止进兵。”
官家道:“还是你考虑周详。”
官家当即命人立即写圣旨,以金牌传递。
当即一名使者接过了金牌旨意,但见这金牌是一个木头的条状之物,长约一尺,周身涂满了朱漆。
而朱红色的金牌之所以称之为‘金’牌,而是上面所篆刻的八个文字。
这八个文字是‘御前文字,不得入铺’,赫然以黄金而写。
所谓御前文字,不得入铺,就是这金牌传递的是官家的圣旨,传递圣旨之人只许在马背上交接,不许入驿站交接。
这名使者一手高举金牌,当即奋起一鞭,其胯下的骏马吃痛之下,当即甩开四蹄开始狂奔。
只见骏马四蹄翻滚,马脖子上的鸣铃声大作,连马带人如同流星一般疾驰而去,此刻正值三更半夜,使者手持之金牌望之光耀炫眼,疾驰时其快如闪电般,道上之人看见了无不避影。
使者将要抵至驿站后,驿兵远远地看见金牌后立即牵马而出,一路之上使者换马不换人,日行五百里,昼夜不停!
而得知王中正被派往西北后次日,吴充在殿上陈词道:“陛下,章越已是节制熙河兵事,如今又令王中正节制,如此任事,恐怕难责前线成功。”
官家道:“朕知道,之前没有河州之败故朕以为凭章越之力可以制得西北,但如今景思立丧师失地,还以身殉国,朕心甚忧。万一熙河再败,则不仅熙河不保,西人还会大举进兵秦凤路,秦凤路一旦有失,连永兴府怕也是不保。故而朕稍改前议,还是稍缓熙河路之事。”
顿了顿官家又补充道:“朕不是信不过章越,只是怕他一心为朝廷分忧故而立功心切,万一率军轻易犯险,则西北危矣。朕如今当先思保住熙州为上,至于征伐木征,董毡之事以后再慢慢图谋。”
官家说完后,吴充心知皇帝此刻自相矛盾的心情,这边既想章越建功,那边又怕章越太想建功,结果遭到大败。
所以前一道命令让章越自行决断,后一道命令就让章越立即停止进兵,同时还派王中正以及金牌使者五百里加急勒令章越停下。
吴充道:“既有金牌使者,那请陛下先撤回王中正,章越用事西北,又怎喜有人肘制其左右呢?”
官家道:“当初章越进京时,亦言与中枢沟通不便,所以请王安礼入幕府监军,后又请内宦自军中监军,此事朕也是从他当初之请啊。”
吴充见官家明摆的是耍滑头当即道:“陛下,此乃章越当初不得已而言之,之后王珪言陛下不会派中人监军,章越亦未说不可。章越要中人在军中,是要得陛下亲信之人在左右,如此可塞谗言佞语。”
“如今章越无他,正要一心为朝廷收复熙河,万一王中正在军中持异论,如当初田钦祚逼郭进之事重演如何是好?”
官家闻言默然不语。
一旁王安石道:“臣亦以为可以撤王中正,如今河州虽败,但乃景思立大意缘故。章越在熙河路蕃部颇有名望,可以让他安抚蕃部,同时收其豪杰为用,如此可以以蕃制蕃。”
王珪亦道:“启禀陛下,臣亦认为此番之败是朝廷一时有所失,而非朝廷在熙河的兵马不敌董毡,木征二人。”
王安石,王珪二人的进言,令官家重新陷入了思量,然后负手在殿中来回踱步。
……
当金牌使者抵至章越军中时,章越大军方抵至熙州。
熙州城中秦凤路转运使蔡延庆,带着熙河路上下官员出城迎接章越。
之前河州吃紧的时候,熙州也不太平,蕃人想要混入城中埋伏里应外合夺取熙州城,结果被蔡延庆识破。之后蕃人又数度攻城,皆被宋军击退。
不过蔡延庆是整日忧心忡忡,从熙州各处各堡募集番军守城,即便如此熙州城中仍是风声鹤唳。
在景思立兵败之后,蔡延庆疾催章越立即率军来援,如今见到大军抵达熙州城外时方才松了一口气。
蔡延庆与章越在城外相见,数月不见蔡延庆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两鬓的头发几乎都白了,可知这些日子他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章越与蔡延庆一并进城在经略府里坐下后安慰道:“蔡公不必多虑,如今我率军至熙州城中,可以保无事了。”
蔡延庆叹道:“度之是我对不住你,当初你离开熙河时,一再叮嘱我小心谨慎,不可轻易动兵。但是……但是我默许却让王韶率军攻打岷州,结果是中了蕃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啊!”
“我实在是对不起你,我实在是朝廷的千古罪人啊!”
蔡延庆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章越也是默然,想起了战死的景思立,瞎药心底有些难过。
章越知道王韶,蔡延庆出兵岷州牵涉到了王安石与自己的政治斗争。
最后蔡延庆向自己认错,王韶却至今觉得自己没错。
他对蔡延庆道:“事已至此了,王子纯一直窥视我的经略使之位,故而弄了这一出戏来,其实以他的军略将才,怎么会有这般失着,都是贪婪令人目盲啊!”
“至于蔡公不必担心,我对你没有半点相责的意思,如今你我二人当同心协力撑起这个大局来,这样方能回报陛下的信任。”
蔡延庆道:“多谢度之宽解了,如今景思立殉国,连首级也不知去向,鬼章已率大军围困河州城,也不知能支撑几日。王厚则率军退守香子城一线,局势实在于我军不利。”
“不知度之打算如何处置?”
章越反问道:“蔡公有何高见?”
蔡延庆叹道:“如今还有什么高见?我看如今能守住熙州就不容易了,河州暂且不要图他便是。还有高遵裕每日一信来催问我们什么时候派援军解救他?”
章越闻言不由气道:“夏国与董毡,木征本就各怀鬼胎,没有出多少气力。他高遵裕又有诸多兵马在身,亏他也张了这口。”
熙河第二军都在高遵裕那,还有不少番军随从,说是兵强马壮也不为过。
而夏国国内正闹饥荒,梁氏兄妹与国内大族也是不和,根本没有派出多少人马来攻兰会二州。
结果高遵裕那边一个劲地喊我顶不住,我就要顶不住了,还将秦凤路本派往河州的援军钱粮截断拿给自己用,此举着实令人恼火。
熙河如今落到这个田地,这高遵裕也是难辞其咎。
蔡延庆道:“高遵裕一直便是如此,可也不得不信。何况如今军中提及河州,都不愿往。”
章越听了蔡延庆的话,知道如今熙州城里悲观情绪已是蔓延开来,提及河州都是畏惧不前。
章越决然道:“蔡公,这河州是一定要救的!”
蔡延庆则是沉默了片刻道:“番兵并非无谋之辈,其用兵诡诈,否则我军不是一次两次着了他的道。“
最后蔡延庆道:“毕竟章经略是边臣,此责任不在我这里,若你一定要出兵救河州,还请万万小心。”
章越道:“蔡公放心就是。”
当章越召集手下将领进行军议商议进兵河州解围之时,金牌使者赶到军中。
Ps:其实金牌制度是元丰六年才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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