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盖寅存有弑父之心,着实让秦逍感到震惊。
可是这样的事情都从渊盖寅的口中说出来,秦逍心知渊盖寅今日所言,应该都是比较坦诚。
否则他不至于将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都说出口。
“你可知在大唐,弑父属于大逆不道?”秦逍淡淡道。
渊盖寅也是淡淡道:“那么在大唐,如果有杀母之仇不去报,是否也是大逆不道?”
“渊盖建杀了你母亲?”秦逍吃惊道。
渊盖寅平静道:“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渊盖建还没有成为莫离支,他只是渤海五候之一。我方才说过,他最早娶过门的大妇死去之后,又新娶了一位大妇,而且很快就帮他生下了嫡子渊盖武。我的母亲虽然生下了我,但从来不曾有名分,只是府里的一个奴婢。可正因为生下了我,反而遭到了新大妇的记恨。”
“因为在她之前,你的母亲还是为莫离支生了一个儿子。”秦逍道:“虽然渊盖建并不喜欢你,而且你是庶子身份,但终究还是进了渊盖族谱。大妇觉得你们母子的存在,让她很不舒服。”
渊盖寅笑道:“不错。新大妇出身于渤海贵族世家,她虽然生下嫡子,但在位列上还是次子,所以她心中对我的母亲自然十分厌恨。她处处为难我的母亲,后来甚至将她调到她的身边作为女仆服侍。”
秦逍微皱眉头,心中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母亲遭受各种折磨,不到半年,就因为疲累过度患上重病。”渊盖寅提及往事的时候,语气却还是平静自如,倒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那年冬天的一个夜里,母亲因为疲惫,没有听到大妇的叫唤,被大妇惩罚到院中跪着。寒风刺骨,大雪纷飞,她就那样跪了整整一个晚上,次日一早,已经冻僵。”
秦逍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话。
“而那天晚上,渊盖建就躺在大妇身边。”渊盖寅笑道:“他第二天早上看到我那冻僵的母亲,让人直接将她随便找了个地方埋了。我最后要见母亲一面,还要半夜偷偷摸到荒坟地,自己用双手挖开坟墓,才能看到她那张脸庞。”
秦逍知道,只有将仇恨刻入到骨子里,才会用这样的平静的口气说出这段悲惨往事。
“我知道,莫离支既然有了渊盖武这样的嫡子,我这个庶长子是死是活就已经不重要。”渊盖寅叹道:“所以我必须要让大妇知道我对她毫无威胁,多少年来,我在她面前就像一条卑贱的狗,她说什么,我都会拼命去做好。我是渊盖武的兄长,但是我却一直将渊盖武当做自己的主人,他可以任意取笑我,甚至可以当着我的面轻辱我的妻子,我还要笑脸相迎。其实滋味真的不是很好。”
秦逍虽然同情渊盖寅的遭遇,却也知道,这样一个人,其隐忍之心当真是恐怖。
如此人物,一旦出手,势必是心狠手辣。
“所以你要杀死渊盖建,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报仇?”
渊盖寅道:“仇要报,国也要保。于公于私,你觉得我是不是都该杀死渊盖建?”
“你这样一说,我确实能理解你为何要杀他。”
“这么多年的隐忍,我保住了性命,也让莫离支和大妇对我没有那么深的防备。”渊盖寅道:“我在渤海也暗中结交了一批过命的朋友,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要做些什么,他们都会以死相助。”
秦逍想了一下,才问道:“渊盖建不死,你就不敢轻举妄动?”
“不敢!”渊盖寅很坦诚道:“他是渤海真正的主人,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在渤海国,顺其者昌,逆其者亡,没有人以全族的生死作为赌注去反抗他。只要他活着,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你想让我帮你刺杀渊盖建?”秦逍笑道:“我挟持你,你竟然还想雇佣我,这实在是我没有想到的。”
渊盖寅也是笑道:“傉萨大营守卫森严,你却能出入自由,我身为渤海傉萨,竟然被你轻而易举地挟持为人质,你的实力已经足够让人钦佩。以你的身手,再配合我的帮助,要刺杀渊盖建,并非难事,而且我可以保证你能够全身而退。”摸着胡须道:“一旦成功,你可以得到我的感谢,无论需要什么,只要我能拿出来,决不会推辞。而且渊盖建一死,我就有机会掌控渤海,那么渤海与大唐的刀兵之争,就会被阻止。”
秦逍微笑道:“这样说来,我如果帮你杀了渊盖建,于公于私,我都是收获不小。”
“所以你的回答是什么?”
“其实我在担心一些事情。”秦逍叹道:“首先,我是唐人,如果帮你刺杀渤海莫离支,一旦失手,会是什么结果?你也说过,渊盖建现在有些癫狂,如果发现刺客是唐人,他一旦疯狂起来,有了借口,更会激起他对大唐的攻击。那时候,我就等于是给渤海送上出兵的理由,算得上是大唐的罪人了。”
渊盖寅道:“只要计划周密,没有失败的可能。”
“这世上从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情。”秦逍淡淡道:“更何况就算得手,我又怎知道你会信守诺言?我听很多人提到渤海的时候,都说渤海人反复无常,是一群无信之人,做出的承诺根本不会信守。如果我得手,你有没有可能杀人灭口,直接将我诛杀?你现在口口声声说要阻止两国交兵,一副悲天悯人的态度,可是我又怎能确定你掌握大权之后,不会是第二个渊盖建?”
渊盖寅笑道:“你的担心倒也是人之常情。”
“既然有这么多不可预测的风险,我又怎会轻易用自己的性命去帮你?”秦逍笑道:“所以你有计划没有错,找我帮忙也没有错,但是你觉得说一段自己的身世就会让我出手帮你,那就是大错特错了。”
渊盖寅微笑道:“有道理。不过我今日找你帮忙,也确实是无路可走了。”
“哦?”
“其实今日你挟持我出营,已经让我陷入了必死之局。”渊盖寅叹道:“如果你将我交给步六达人,无论步六达向莫离支提出什么条件,莫离支肯定都不会答应。这些年我在黑森林统兵,掌握兵权在手,莫离支对我的态度十分复杂。他既要用我对付步六达人,又戒备我手中拥有兵权,其实他对我已经有了些许忌惮之心,如果不是担心换将会生出变故,很可能早就削夺了我的兵权。”
“所以一旦你被步六达人生擒,他正好借此机会免除隐患?”
“是。”渊盖寅点头道:“我落入步六达人之手,即使莫离支想从步六达人手中将我赎回去,那位大妇肯定也不会同意。莫离支的身体每况愈下,很多人都知道他已经活不了多少年。渊盖无双死后,大妇一心要扶持渊盖武上位,会将莫离支其他的儿子都视为对手,既然这次有机会借步六达人之手除掉我和渊盖悦,大妇又怎会错过机会?”
秦逍道:“似乎是这个道理。”
“哪怕让莫离支知道我在营中被刺客挟持出营,他也会以此为借口,斥责我的无能,借机削夺我的兵权。一旦我手中没有了兵权,就形同废人,回到渤海都城,用不了多久,就会死在大妇手中。”渊盖寅叹道:“我多年来的隐忍,也会付诸东流。”
秦逍笑道:“所以你要活下去,今日之事还不能泄露出去?”
“是。”渊盖寅道:“所以我才会向你坦白我心中所想,句句肺腑,绝无虚言。因为我现在已经处于绝境,生死也完全掌握在你手里。”骑马缓行,看着秦逍道:“我知道你心中现在的想法。你觉得我能如此隐忍,自然是一个城府极深的人,如果这样的人取代了渊盖建,掌控渤海大权,也许对大唐的威胁会更大。”
秦逍神色也变得冷峻起来,道:“你确实猜到了我的顾虑。”
“我是否会违背承诺,那需要时间来验证。”渊盖寅缓缓道:“也许我真的会成为第二个渊盖建,成为大唐的隐患,可是我也同样有可能成为大唐忠诚的臣子,终其一生,与大唐保持友好的关系。比起渊盖建已经坚决要与大唐为敌,我至少有一半的可能让渤海与大唐友好往来。而且即使我日后会成为大唐之敌,但至少现在我却是渊盖建最大的威胁,让我活下去成为渊盖建背后的那把利刃,总比现在就杀了我更有用途。”
秦逍感叹道:“傉萨,不得不说,你的口舌之利,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你几乎已经说服了我。”
“那么阁下现在是否有了答案?”
秦逍道:“我现在很犹豫。”抬头望向前方,道:“距离兴安河还有很长一段路,你先带着我们到了兴安河,让我好好想想如何?”
“不急。”渊盖寅淡定道:“你可以边走边想,我不会再出言打扰。”
接下来的一段路,渊盖寅果然没有再废话一句,而是很老实地在前面带路,秦逍则是看着渊盖寅的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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