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九日,天日晒,劲风割。
王翦领了符印,带着五百人,背上了干粮,前往山林之中狩猎。
十月初的三日狂欢,农会的肉食储备消耗很多,儿农会之中豢养的羊、豚、犬、鸡、鸭等家禽家畜也不足以补充新年里面一年所需。
加上十五日,秦王异人发布了动员命令,要征人外出打仗,于是嬴政越发担心起农会的粮食储备了。
——去年,他已经经受过了一次缺粮的事情考验,所以对于手中粮食的储备,格外看重。
而且,秦王的动员命令是直接着人递到嬴政的手中的,
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农会需要出兵!
准确的说,是与农会有着相似生活状况的家庭,都要派成丁服兵役。
光靠种地就能够让家中的大部分人吃上饱饭,并且家中还有余粮可以换钱购置一些财产的家庭,一般被统称为——良家。
这样的家庭里的成丁,也就是一般认为的“良家子”,他们往往身体强壮,家中有老有小,顾忌颇深,轻易不敢犯法,并且十分温驯,不会轻易做逃兵,正是战争中的所谓“精兵”,也是一个国家兵员之中的中流砥柱。
以前,良家子只在三级爵以及以上的爵位的家庭里才能养出来,而现在,农会里的成丁都已经可以勉强称之为“良家子”了。
异人对于农会,当然是肯定其存在有意义的。
但是“良家子”不能有太多。
所以秦王觉得,是时候敲打敲打太子政了。
农会之中,有建制,经受过训练的兵员,共有一千三百人,秦王异人的意思则是,从中抽调一千人,服兵役,参与战争,调取三千人,服徭役,作为后勤。
抽调力度很高,因为谁都知道,今年的战争,不可能是大规模战争——秦国是要打周,又不是要打赵国、楚国,对付周人,三万兵员就足够了,而后勤动员,也只需要十几万人而已。
而农会,连两万人都没有,却就要抽调四千人。
这几乎就是把农会之中的壮年丈夫和大半还有劳动能力的老者给抽空了。
恶意是根本不加掩饰的。
而这,嬴政知道,这对于一个国家的最高意志而言,也只不过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敲打”。
甚至这种敲打,在秦王的眼中,还比不上他为嬴政寻了一位少傅来的要紧。
少傅,太子师也。
在这个时代里,师与徒,并不是单纯的你给我束脩,我教你知识的类买卖关系,而是带有强烈的,上一个时代里的人身依附关系特质的关系。
因为知识往往比通俗的咸肉干更贵重。
而秦王亲赐的少傅,则又是体制里,能够合法合规地钳制太子的存在。
所以人选就显得格外重要。
选好了,便是可以帮着异人教导嬴政、钳制嬴政,并且打压分化楚系力量的;但若是选不好……
鞠子洲这种连个合法身份的人首先就要排除;然后是吕不韦,这位秦王异人深深看重的未来宰辅,也能与太子接触过密,甚至他们之间是敌对关系才好。
王家人,也不行。
选来选去,最后,这个人物,便落在了蒙骜的头上。
蒙骜素来有知识有文化,教导一个小儿不成问题;当然,如果成问题,蒙骜也有足够的武力威慑,可以让问题不成问题。
而需要教授给太子的……
“兵书暂且不教。”异人训诫道:“太子年少有智,正是逆从之时,教授兵书、黄老则滋生其骄纵;日后坏了规矩,必成大祸。”
“那么,教儒?”蒙骜问道。
“当教君子儒,不教小人儒。”异人说道。
儒家,百家之中最重礼、重规矩的存在。
相比之下,黄老家学虽然重法律;名家虽然重刑名,但他们骨子里是自己根据当时情况去创制新的法律、刑名、逻辑。
而唯有儒家,可以叫人乖顺、妥协,驯服于旧有的规矩,百世不变。
蒙骜低头思索一阵:“臣下对儒学并无多少了解。”
“朝中有儒学博士,卿可自去取用其学识。”异人说道。
蒙骜摇了摇头:“臣下听闻,太子政自邯郸归来之时,身边其实,带了一些儒人?”
异人挑眉:“那群蠢货,连一个鞠子洲都压不住,可见所学不精。”
“但他们在咸阳一年了,未有生事,足见其乖顺。”蒙骜说道。
异人点头:“也好。”
好倒是挺好,但外臣染指太子的班底,是得罪储君啊!
异人看着低头的蒙骜,很是满意。
……
“所以,先生便是政的老师么?”嬴政看着跽坐在面前的蒙骜,又看了一眼蒙骜身后的六名儒生,跽坐下来:“素闻先生兵法韬略,冠绝当世,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蒙骜平静看着自己面前小小一只的孩子,平静说道:“君子儒。”
儒者,古术士之称,司祭祀、祝祷、记录。
而当下的儒,则一般是指孔丘创立的儒家士人。
君子儒,是儒学两大类里的一类,专教人如何当“君子”,统御下民。
嬴政笑了笑,瞥了一眼蒙骜身后的六个人,不屑说道:“朕本就是‘君子’,又何需要学做‘君子’?”
君子,如今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封君之子,与公子相似,指的是贵族中的贵族。
太子,当然也是君子,甚至要比君子更高贵一些。
“朕,何需要一群连‘君子’都不是的人,来教导朕如何做一名“君子”?”嬴政笑嘻嘻看着蒙骜:“老师不如,教政一些兵法吧。”
不好对付啊。
蒙骜看着嬴政,面色平静:“太子可知道‘杞人忧天’的典故么?”
“敢请教。”嬴政一拜。
“教。”蒙骜微微躬身回礼。
“请老师教我。”嬴政再拜。
“杞地有人,终日思天崩地裂,忧心身无所寄,终至于废寝忘食。”蒙骜说道:“太子觉得,杞人,是人么?”
“杞人自然也是人。”嬴政回答。
“那么太子觉得,杞人会做‘人’吗?”蒙骜又问。
嬴政愣了一下。
“太子自然是君子,但太子觉得,自己真的会做‘太子’吗?太子真的是一位合格的‘君子’么?”蒙骜继续问。
“太子觉得,杞人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太子知道,你在别人的眼中,与杞人在你眼中,有什么异同么?”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