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了,所以需要冬衣。
军队里只给饭,而没有菜,所以需要钱买菜下饭。
鞋子破了,兵士多是在军队里自己编草鞋的。
但是冬日里,穿着草鞋真的能够扛得住吗?
嬴政看着这些家信,一点一点感知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些秦人的生活。
那些从一封封家信之中透出的艰难困苦。
他曾与鞠子洲一齐待在农会里务农两个多月,体会过劳作有多么辛苦,也知道种地的大概收入其实很低。
更关键的事情是,秦人每个成年丈夫,只能耕种五十几亩地,一个拥有两个成丁的五口之家庭,需要六七十亩地的正常收入才可以满足自己家庭生活所需。
百亩之地,可以叫一家人偶尔吃上一顿肉,过年时候能够给家人制身新衣。
然而,秦国的土地都集中在秦王的手里。
有爵者,才能够有土地。
无爵,就意味着,没有收入,没有饭吃。
除了变成奴隶,没有第二条活路。
嬴政皱起眉了。
游侠?
他看了一眼身后带剑侍奉的陈河。
是了,秦国之外,无地的丈夫还有一条做游侠的路。
但秦国,为了管制的方便,为了保证军队的战斗力,为了保证底层人民对于战争的热情,而选择了禁绝一般人的出行。
这种禁绝,并非只是地位上的禁绝,更是经济状况上的禁绝。
——出了门,一口热汤热水都要花钱来买。
但,在家里混不下去,而选择出门讨生活的人,真的会有足够的钱保证自己的衣食吗?
还不是死路一条?
在军队里,还能保证起码的吃饭呢!
嬴政看了越多,心里想的越多。
“周地下雪了啊!”嬴政合上手中竹简,揉了揉眉心。
周地下雪了,但咸阳周边滴雨未落。
这意味着,今年秋日里秋收之后,农会试种的麦子,恐怕也不会有什么丰收!
若是咸阳这边也能有雨雪落下就好了。
嬴政皱着眉。
最近很多事情需要忙,他又把鞠子洲支走了,这些以前他没有独立处理过的事情,一股脑地涌上来,打得他很有些狼狈啊。
嬴政慢慢回顾着鞠子洲留下来的竹简里的内容,慢慢归纳着自己以前所学过的东西。
“矛盾太重要了,但是,怎么找呢?”嬴政拍了拍脑袋。
找到真正的矛盾很重要。
虽然鞠子洲给他讲述义理的时候并没有真的正面解释过有关“矛盾”的概念,但嬴政从各种话语的夹缝里,都能够看得到鞠子洲对于“矛盾”的重视。
那甚至可能是比“关系”还要更加基础更加重要的东西。
但,鞠子洲不讲,嬴政便不敢贸然以自己的理解去揣摩这个东西。
“关系”的前车之鉴,嬴政知道,先入为主,会给自己带来巨大的错误。
嬴政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落入了一张庞大的蛛网当中。
他意识到了这一切,但这张蛛网,确实是他目前所能见到的,所能想到的,最犀利的武器。
他可以以此,了解世间的一切,将之分类,将之拆解,将之彻底认识其本来面目。
作为代价,他必须维持着这张蛛网。
这也就是,鞠子洲给他定下的,局。
嬴政收敛愁容,提起了笔。
第一件事:满足征军的需求,并且尽量改善其处境,想要尽可能地掌握住“关系”,那就必须做到“让利”,要让征军得到他们所真正需要的东西。
这些东西,是冬衣、是鞋子、是菜食肉食。
而且,必须是由“朝廷”出钱来满足其需求,而非是继续进一步压榨。
第二件事:修一条水渠。
咸阳左近,雨大则成灾,雨微则称旱。
这种完全看天吃饭的情况需要改变,即便是无法彻底改变,也需要一定的改善,否则的话,人饿了,那就会自己站起身来找食吃了。
嬴政慢慢书写着,思路越发清晰。
……
十二月,朝会之中,太子政上书陈事。
所陈,一曰:让利;二曰:改制;三曰:兴事。
大朝会中,秦王笑而不语,殿下众臣跽坐,鸦雀无声。
太子政站在殿中,环顾四周,又看向殿上坐着的,自己的父亲。
“父王以为,何如?”嬴政再拜问道。
秦王异人不语。
如今是新王第二年,异人灭掉了周人社稷,并且偷袭韩国成功,大胜之势并未停歇,可以预见的,明年直接一战灭掉韩国也是很有可能的。
这样的兵锋与胜势之下,异人威势越发炽盛了。
“众卿以为何如?”异人平静地问。
朝珠之下,异人脸上,不知悲喜。
王龁把手指伸进了嘴里,抠着牙缝,并不开口。
蒙武坐得笔直,双眼微闭。
熊启咬着牙,一边熊宸按着他的手。
秦傒摇了摇头。
隗状看着嬴政,觉得可以赌一把。
于是隗状起身,一拜:“王上,太子所言虽有一些问题,但臣觉得让利、改制之事,颇多益处,不妨为之!”
“颇多益处?”异人似乎有些惊讶了:“究竟是哪里有益处?为何寡人看不见?”
“王上容禀。”隗状再拜:“以臣所见,让利之事,不过就是使军中在做饭之余烧一些菜而已,军中少了些许进项,也不妨事,反而可以教军中士伍知道王上仁德,教他们更愿意为王上效死。”
“你的意思,彼辈现在就不愿意为寡人效死了吗?”异人问道。
吕不韦笑了笑:“大王何出此言?”
他站了起来。
嬴政有些警惕。
“王上,道旁之人口渴,我递去清水一碗,他饮之谢我;但我若是递去水酒一碗,他不是应该更加感激我吗?”
“难道我递去了水酒之后,递去清水的感激,便不再是感激了吗?”
“难道王上给秦人菜吃,他们之前没有菜吃的时候的效死,便不再是效死了吗?”吕不韦躬身。
“相邦依旧犹如当年初见之时的口齿啊。”异人感慨了一句。
吕不韦立刻说道:“臣也如当年一般对王上坦诚相待。”
“如此,让利之事,算是有利的。”
“那么改制,有什么必要么?”异人问道。
隗状默不作声。
白河左右环顾,到底没有敢站起来。
这件事,太大了。
王绾想了想,起身一拜。
“王上,改制之事,臣以为,与当年商君变法之事颇有一些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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