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序仍然是安定的,没有多少人在意底层猪羊一般的贱人在做什么。
对于贵人们而言,只要基本的秩序没有乱掉,只要底层的人还在源源不断地为他们提供资源,那么这些人做什么,想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
好似,一个老农不会关心自己田里的麦苗在麦田里想什么,不会关心自己猪圈里的猪在猪圈里做什么。
只要如往常一样,没有出乱子,便不需投注目光。
而距离咸阳不远的玉县之中,修建陵墓的工事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
一座座雕像被塑造出来,秦国最好的工匠为着那些他们不曾见到过的,出身卑微的人塑像。
最开始时候,工匠其实不太愿意,不过之后秦王陛下的许诺下来,他们自己得到了与兵士们一样的,进入陵墓陪葬的机会,这种不甘愿便就变作了心甘情愿。
——工匠们大多年迈,而工人在秦国实际地位不高,尽管到了这一行的巅峰之后,经济状况和社会地位会有一些改变,可总体来说,仍旧是“贱役”,偶然有能够陪葬的,也都只是作为牛羊一般的牲畜,活生生被杀了去,到阴间侍奉君主。
但作为一种职业而言,匠的地位就是贱的。
贱的同时,又比兵好一些。
因而他们既有自己的自卑,又有面对兵士时候的自傲和轻蔑。
尽管这些兵士可能不太一样,可现状一时半会儿没有什么显著改变,他们的思维观念也就在这一时之间不会有大的转变。
秦王政的“天下陵”,与先代的君主是有一些区别的。
这是因为秦王政与先代的君主们有一些区别。
至于是什么区别,没人说得清。
只是最近这几年,大家日子好过很多,关系也就融洽一些,不再那么苦哈哈的互相争抢那么一点仅以果腹的食料。
对于陪秦王政祀这件事情,还是有不少人愿意的。
即便是如以往的君主一样,被杀死作为牲畜陪祀,也有些人愿意。
更何况,是等人自然死亡,为其塑像,留名,作为一个真正的“人”而去对待呢?
这大约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荣耀。
荣耀背后,秦王政更是给出了实打实的利益。
于是这件事情也就变成了纯然的好事。
“以师兄的话说,如今的文化知识,发展水平很低,覆盖率更低,广大的秦人、赵人、楚人……一切国盲类人,因而许多无法解释而又真实存在的事物,便被视作神灵伟力。”
“也就是,无论秦赵、不管魏韩,任何的国家,都是广泛的存在着对于神灵和神秘的信仰的。”
迷信,是一种常态。
最雄壮的汉子,会因为雷声而颤抖;最伟大的君主,也会敬畏最孱弱的方士。
“所以赵高,你觉得我们应当如何做?”
木屋之中,嬴政参观着已经塑好的人像。
吃鸡腿的、抠脚皮的、擦拭剑锋的、抱着小孩子的……
栩栩然一个人间。
赵高看着这些人像,没有觉得阴森可怖,反而觉得很具喜感。
“陛下,他们这些人,真的要以这样的姿态,陪祀王陵吗?”
“为什么不呢?”嬴政拍拍一边站立着的,一手放在吃饱之后显出圆滚滚肚皮上,一手拿着木棍剔牙的人像,脸上久违地露出一些轻松笑意。
“陛下这是想要,赐人为神么?”赵高小心翼翼地问。
嬴政想了想,点头:“应当算是吧,赐人为神,以庇佑后人。奇伟之先祖死后化神,庇佑后代,本就是庶人、百姓、贵族、王侯们的共识,是基于他们对于‘神灵’的伟力的信仰而生的信仰。”
“这等的信仰,大多数时候比对于王权的信仰还要坚定。”
“我们没有办法改变这种现状,以王权威严取代人们心里神灵伟力的地位。”
那就只有一条路。
就是窃取神灵伟力。
塑造个人信仰,是目前来看,成本最低,见效最快,并且最简单而具备可行性的一条路。
尽管就义理而言,嬴政很清楚,这办法很不好,可是最好的办法,需要的是最好的条件。
叫人信奉虚无缥缈的理念,需要的是叫人有起码的自我思考能力,甚至,要有很高的学问。
就现实来看,是不可能的。
指望办到这一点,还是做梦比较简单快捷。
因而,就只能用次一等的办法。
但,即便是次一等的办法,即便是塑造对于个人的信仰,也是世上一等一的难事。
嬴政努力了许久,如今距离真正的办到这一点,都还差一步。
这一步,需要的不再是对人们施恩,也不是以善政为人们谋福利了。
这些事情,他之前就已经做到。
下一步,是规条。
以及维护规条的,强横的暴力。
“那么陛下……”赵高欲言又止。
很多事情,他不能明晰。
但,如今的秦国,无疑是很危险的。
秦王政杀人太多太多了。
尽管每一次杀人,都会有新一轮的势力平衡和利益安抚,可人不总是那么理智的。
剩下来的贵族们战战兢兢地活着,总是会反噬的。
嬴政这时候还想要动刀,以后会造反的,恐怕不会少。
造反的人,怕也不再只是如今的宗室。
而且,真的要屠戮宗室的话,以后王室力量衰微,日后再有造反、再有对外战争,秦国又该怎么办呢?
赵高不相信以嬴政的智能没有思考过这些问题。
然而这位雄才伟略的年轻君主,总就是如此自负。
他是不肯停下自己的脚步的……
“犹犹豫豫,有什么想说的,直说便是,偏要与他学那说话只说一半的毛病!”嬴政鄙夷:“后面的事情,你不说,朕也是知道的。”
“你们都在担心,不只是为朕担心,也不只是为当下担心。”
“你们都想缓一缓,都想要媾和,都想要妥协。”
“这当然是顺应‘规律’的,但是太慢了,也太无趣!”
嬴政目光中透出常人难以想象的骄傲自负。
“你不愿叫朕继续那计划,鞠子洲比你更不愿!”
“你们都是朕的帮手,也都是朕的阻力,法已经制定完备,可是事到临头,你们又在怕。”
“无非是怕失败,怕未知的,脱离掌控的陌生难事罢了。”
“怕吧。”
“朕不怕!”
“这些事情,一定要做,而且一定要快!”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