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李不负与萧峰一齐出了皇宫,便向南而行。
夜里忽又下起大雨来,二人只好停下,寻得一处破庙避雨。
萧峰本欲去外面寻些干的柴木,李不负却拦住他道:“萧兄不必去,外面下着大雨,干柴怕不好寻,咱们就着这破庙的木头烧一烧就是了。”
萧峰望了望那庙中所供神灵,乃是“汉寿亭侯”关羽的神像,他手持一柄青龙偃月刀,颔下生出三尺长髯,以手拈须,虎目顾视,威风八面,器宇非凡。
此时此刻,他仿佛也正在盯着李不负和萧峰二人一般。
萧峰道:“这破庙十分破烂,也许有好些年头都没人来拜了,咱们若是再拆些庙中的木梁燃火,这庙恐怕要塌了。”
李不负取出割鹿刀来,说道:“不打紧,我们把这关二爷的神像拿来烧了就是。”
他走过去摸了摸关羽神像,果然是实木所制。
萧峰惊道:“这是关公之像,我等习武之人,人人敬崇,怎可随意毁他神像?”
李不负摆手道:“规矩也都是人说了算。我师父曾叮嘱过我,咱们武者行走江湖,万万不可因为一些陈规烂矩而委屈了自己。他虽不是什么好人,但这话却是不错的。”
萧峰惊疑道:“你师父?”
他也一向好奇,当今天下是哪一位名师能够教导出李不负这样的徒弟来。
“我师父早就死了。”李不负只说了一句,却不再提,转而又笑道:“我想起当年和他一起烧巫山神女像的事情,那天也是在下雨,我们被许多高手追杀,四海奔逃,虽的确很狼狈,哈哈,却也痛快的很!”
萧峰也跟着笑了两声,李不负已将关公神像劈成木柴,堆在一起。
“这庙子破败至此,早没人来拜奉了。咱们可不算毁了关二爷的香火。”
萧峰闻言,接口道:“我没读过多少书,却也还是很敬重汉末的关羽关云长。只可惜宋太祖将他塑像移出武庙,这可令我费解的很了。”
关羽自隋唐时起,方被列入武庙之中,受香火供奉;而至宋太祖时,又以其“功业有瑕”,将之移出武庙,至今未复。
此地关公庙中残破,或许也与此有关。
李不负将火渐渐生好,笑道:“这些皇帝心思总是多的很,做的事情谁也猜不准。我师父也跟他们差不多的。所以咱们也不用去费解,他们做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他们若有一天侵犯到我们,我们也就用我们的手段保护好自己,还击回去罢了!”
李不负虽是在述说他的生平经历,然而却也勾起了萧峰心中的无数困扰。
萧峰自幼在大宋长大,分别学艺少林玄苦大师、丐帮汪剑通帮主,然而就在今年,惹出一封尘封已久的密信来,信中竟说他是契丹人,父母也都是契丹人,他父母一直主张和平,却被大宋武林高手误以为要挑起战乱,于是在雁门关外截杀之。
后来他又得到谬误的消息,以为段正淳是那次截杀的“带头大哥”,这才有想杀段正淳,却失手伤害阿朱之事。
然而纵然他真的杀了那个带头大哥,他心中的困惑也还是难以解决。
——他究竟是算大宋人,还是算契丹人?
——若是二国交战,他的立场应当是大宋还是契丹?
——他身处大宋,这些年来,学到的识闻和道理难道也都要统统抛去?所谓的“忠君爱国,义字当头”的情怀,是不是也应该全都舍去?
那么如此一来,萧峰就真的不是那个“北乔峰,南慕容”的乔峰,而是变成另一个人了。
萧峰平日和阿朱呆在一起,也暂将这些杂念压下,并不去多想;可今日听到李不负一说,种种矛盾均是涌上心头,又思虑起来。
“李兄,你是哪一国的人?”
李不负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不属于任何一国的人;若是硬要算起来的话,可能是要算大宋人的。
于是他一边将湿衣放在火边烤,一边道:“我是大宋人。”
萧峰问道:“你是大宋人?可你又怎会加入西夏一品堂的?”
李不负瞪着眼道:“我是大宋人,为什么就不能加入西夏一品堂了?我只是吃他们的饷,用他们的人,偷学他们的功法,从来也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萧峰道:“但若日后西夏派你来杀大宋的武林高手,你该怎么办?”
李不负道:“那人若是江南慕容博那种货色的,我当然就去杀了。那人若是像你、阿碧、阿朱姑娘这样的,我就不杀,这还不简单?”
萧峰奇道:“为何是慕容博这种人你就要杀?据我所知,他已死去很久了。你和慕容世家有什么过节吗?”
慕容博早就回到慕容世家,不过只曾和李不负打过照面;李不负和鸠摩智未传出消息去,慕容世家也将风声捂得很紧,没有让外人得知。
李不负道:“过节当然是有的。但这种人本来也就该杀!”
萧峰想了想,又问道:“那如果西夏逼你去杀阿碧姑娘呢?”
李不负道:“我就拍拍屁股走人呗,什么‘一品堂第一高手’,谁又稀罕做?”
萧峰道:“你食人之禄,忠人之托,怎能如此做呢?”
他语气中并无质问之意,只像是在询问一个很大的难题。
李不负不住地将“关公神像”的木柴添到火中,火焰烧得越来越旺盛。
他忽以一种很奇怪的语气道:“一品堂给了我许多好处,让我去杀阿碧妹子——我如不去,在你们看来,便是对不起一品堂;我如去了,却是对不起我自己,也对不起阿碧妹子。可是做人怎能对不起自己呢?那我也只好对不起一品堂了!”
“我这种想法也许在你们看来,有点坏,但我做人向来就是坏。我若不坏一点,恐怕是活不到现在的。”
萧峰默默地将自己的衣服也脱下来,放在火边烘干。
李不负道:“世事不如意本有十之八九,两头不如意放在一起,取个稍微轻些的,那也就是了。总不能什么两全其美的事都被我做尽的。”
萧峰忽然抬头道:“看来许多好人也实在不如你这个‘坏人’活得洒脱。”
李不负哈哈大笑:“我以为你会说——我只在先前,就不应当答应一品堂的邀约!”
萧峰亦笑道:“只因在我身上的有些事,是根本拒绝不了的;所以我也不问你,我们喝酒!”
萧峰四下一顾,却发现四周根本没有酒,不禁感到有些尴尬。
萧峰叹气不已:“此情此景,没有酒喝,真是......”
李不负道:“真是像吃菜没有放盐一样,是不是?”
萧峰一拍大腿,叫道:“是极!”
“哈哈哈哈哈!我正想如此说,又怕扫了兴!”
李不负道:“无妨,你我二人兴致所至,哪里怕什么无酒无月!”
萧峰当即道:“说得好!李兄,你若不嫌弃,我二人就在这关公庙中结拜兄弟怎样?”
李不负道:“好,我们就在关公庙中,在关二爷的见证下......咳咳咳......不妨,关二爷在我们心中长存!”
萧峰豪迈一笑,二人随即撮土为香,朝着关公虚位拜了八拜,口说誓词,也自结拜为了弟兄。
二人彻夜长谈,论及武功,兴到之处,还要切磋上几招。
外面雨声淅淅,漫漫长夜很快便过去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