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里铺,关门以东。
山海关虽雄,却有一段关墙修在东边高岭之下,如此敌军可居高临下俯视城内,若敌军携有火炮,则对关门便是极大威胁。
故前明天启年间经略王在晋在辽事危难之时建议于道城墙,从而将关外高岭尽数围入,如此就能让山海关成为建奴无法逾越的存在,以最小的代价暂时遏制建奴的势头,尔后以大明国力逐步损耗建奴,即“以守耗敌,蓄力再击。”
可惜,此策未被朝廷采纳,帝师孙承宗改以两百里外的宁锦修筑防线,结果这个方案成了日后动摇崇祯朝国本的无底洞,无数精兵、无数钱粮被白白浪费在宁锦,如添油战术般,损失了继续补充,补充了继续损失,形成恶性循环,最终引发关内农民大起义,最终导致明王朝的覆没。
时过境迁,二十年后的八里铺,萧条异常,已经是关门外高岭下的一处废墟。
废墟中的野草长得比人还高,时不时的有狍子从草丛中跳出来,吓得边上正跟着大人往前走的满洲小孩哇哇大叫起来。
“是狍子,不咬人的。”
一辆马车内,一身旗人女子装扮的年轻女子将受到惊吓的儿子,从窗户边拉下哄了起来。
这个女人叫杜勒玛,是蒙古科尔沁部落洪果尔贝勒的女儿,也是正蓝旗主豪格的继福晋,除此之外,这个女人还有一个当国主福晋的堂姑妈以及一个当圣母太后的堂姐。
不过了解这位肃亲王福晋的满洲人都知道,摄政王多尔衮特别喜欢她,曾多次让人用轿子趁夜色抬这位侄媳妇到睿亲王府,次日天亮才重新送回肃亲王府。
豪格死后,有三名妻妾从殉,作为继福晋的杜勒玛却没有这样做,因为她知道丈夫虽死,但凭着她娘家的关系,她依旧会在满洲生活得很好,尤其是她还一个深爱着她的叔叔。
满洲人的习俗叔叔取侄子的老婆,或者侄子娶叔叔的老婆并不是见不得人的事,甚至继子娶继母也是平常事。虽然入关承继中国,多了许多汉人礼法约束,但眼下这些习俗依旧保留着,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不过虽然和多尔衮这个叔叔有染,可杜勒玛却更听她姐姐的,因此和多尔衮在一起那么多次,她并没有大了肚子。
因为,她不傻,始终在服姐姐给她的汉人药。
宫中的两位太后才是科尔沁利益的根本。
离开北京前,杜勒玛进宫见了姑母,从姑母国主福晋口中她隐约猜到多尔衮恐怕是不会回来的,而出关以后她有可能被改嫁给比她大二十岁的郑亲王济尔哈朗。
姑母问过她,如果她不愿嫁给济尔哈朗那就改嫁给阿济格,让她从两人中选一个。
杜勒玛思虑片刻没有选择年轻的阿济格,而是选择了济尔哈朗。
这个选择让她的姑母感到欣慰。
有些话哲哲没有对堂侄女点明,但杜勒玛又如何想不到呢。
满洲诸王抛弃了多尔衮,难道还会让阿济格同多尔衮一样继续凌驾在他们头上吗?
将来的关外,很有可能会重现当年四大贝勒共同理政的局面。
现在实际负责朝廷的“诸王之长”礼亲王代善、征战有功的郑亲王济尔哈朗肯定是“四大贝勒”之一,因此改嫁给济尔哈朗能让杜勒玛的儿子富绶得到更多的照顾。
相反,如果她选择阿济格,恐怕又会被牵涉进一场政争的动乱之中。
这是杜勒玛不愿看到的。
富绶并不是在北京出生,而是在盛京。
富绶上面的三个哥哥齐正额、固泰、握赫纳都不大,最大的齐正额才14岁,现在正骑马同他的叔祖饶余郡王阿巴泰一起。固泰跟下面的弟弟妹妹们则在杜勒玛后面的两辆马车上。
正蓝旗原本在太宗时期是上三旗,结果多尔衮主政后被降为了下五旗,且因为旗主是肃亲王豪格的缘故始终被多尔衮打压。
等到豪格战死在山东后,正蓝旗实力受损就更严重,已经有点名不符实了。这次离京出关的正蓝旗披甲兵不过才两个牛录不到七百人,但旗下家眷连同阿哈汉奴却有四万余人。
等到了盛京之后,正蓝旗下这些家眷和阿哈汉奴肯定会被重新分配,这是谁也无法阻止的事。
各旗不断整编磨合成新旗,也是太祖皇帝创立八旗之后的常事。
“额娘,这是什么?”
才五岁的富绶从狍子的惊吓回过神来后,发现母亲身边放着一块用白布包裹的东西,便好奇的爬了过去想解开白布看看是什么好玩的东西。
“别动,这是你阿玛。”
杜勒玛将儿子抱到腿上,不让他去解白布,因为里面是他阿玛豪格的骨灰。
让杜勒玛遗憾的是丈夫的尸首并不完整,据说丈夫的首级被尼堪贼人挂在济南城墙上都快风干成骷髅了。
杜勒玛曾派人想从尼堪那里赎回丈夫的首级,然而尼堪贼人却不肯将她丈夫的首级交还,不得已杜勒玛只好在礼部和宗人府的安排下将丈夫豪格的无首尸体暂时寄存在北京西山一座寺庙中。
本是想等时局变好之后请朝廷正式择址安葬,不想时局却是越来越乱,如今的大清休说成为中国之主,连北方之主都做不成。
离开北京前,杜勒玛带人到西山将丈夫的尸体取回,就地火化捡了骨灰收敛。
没有办法,不这样做的话,豪格的魂魄便无法返回关外。
这也是杜勒玛为自己的丈夫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以后,她可能就不是肃亲王福晋,而是郑亲王的侧福晋了。
“额娘,那个留着大胡子的阿牟其呢?”
小富绶躺在额娘的怀中,他所说的阿牟其就是经常欺负她额娘的人。这个阿牟其对小富绶也很好,常常会蹲下让他骑大马。
杜勒玛没有说话,对多尔衮她是有感情的。
人和人相处,日久总会生情。
车窗外,正蓝旗的家眷们麻木的跟着大车小车边上,如一群蚂蚁般缓慢的向着东方行进。
从离开北京之日算起,他们已经整整走了八天。
每天都差不多要走几十里路,这么多天下来,除了坐在马车上,骑马的,其他人两条腿早就沉得好像绑了石块似的。
当年,他们从盛京到北京可是足足走了小半年,而现在,他们却要在一个月内赶到盛京,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
不时有人因为太累不得不停下脚步在路边休息,结果却被旗兵们催促赶紧走。
实在走不动的就被旗兵们强行抬到道路两侧,因为不能让这些人挡了后面人的路。
被抬到一边的多是上了年纪的满洲老人,以及一些实在背不动东西的汉奴。
至于这些人会不会跟上队伍,又会不会被后面的两黄、两红旗的人收留,就谁也不知道了。
杜勒玛放下帘布,这刻她是庆幸的,因为,她是主子。
小富绶安静了一会却是坐不住,撅着小屁股又爬到窗户边,一只小手拉开帘布,另一只小手则抓着一只拨浪鼓,探着半边小脑袋对外面正跟着爹娘往前走的小孩子喊道:“尼堪,尼堪,好听吗,好听吗?”
清脆的拨浪鼓声并没有吸引那些尼堪小孩子,因为他们稍有分神就会跟不上自己的爹娘。
“小主子,外面风大,您还是把帘布放下吧,免得吹风着了凉。”
小富绥的汉人阿姆听到小主子的声音,从马车前面探过身子先是瞅了眼坐在里面的主子,然后便准备抓着车杆起身将小主子的拨浪鼓连同小手塞回车窗内。
然而没等她的身子够着车窗,一枝利箭就从她的眼前闪过,继而就听小主子一声惨叫,小手中的拨浪鼓一下掉下马车被车轮压得粉碎,车厢内也传来主子福晋的尖叫声:“富绶,富绶,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旗主福晋的惨叫声和哭声并没有传出很远,因为四下里到处都是惊恐的尖叫声。
中箭的人不断从马车上一个又一个的落下,牲畜拉着满车的人和物资到处乱跑,撞到一片又一片人的同时也将上面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抛下。
哀嚎声不绝于耳,到处都是侧翻的车辆,瞬间将通往回家之路的官道堵得水泄不通。
满洲人的妇孺在乱跑,汉奴阿哈们也在乱跑,漫天箭羽中,他们只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避,却成片成片的被射死。
“敌袭,敌袭!”
八里铺的山脚下,到处都是正蓝旗兵的尖叫大号声,披甲兵们拽着马缰,拼命抽打座骑,想从混乱的人群中冲出,可却被混乱的人潮夹在当中。
“杀奴!”
高岭上,无数头系红布的顺军士卒挥舞着长刀,漫山遍野的扑涌下来,每个人的目光都是那么的可怕,极近狰狞。
队队脖系白巾的顺军士卒也从各处现身,这些水手们没有披甲,清一色的拿着淮扬大刀,向着当面混乱的满洲人群冲去。
大刀肆虐挥砍,夺走一条条鲜活人命的同时,也夺走了那些回家之人最后的希望。
尼堪,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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