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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磨镜春闲看落花(八)

李蝉背对着夜色下的苍狴图,把众人的神态看在眼里,对众人一一拱手,笑道:“都是丹青里头做营生的,诸位都是画界的行家了,承蒙诸位抬爱,晚辈实在受之有愧,至于在下的拙作嘛。”

他看了一眼脚边的画纸,笑了一声,对曹赟说:“还请曹总管派人,先把它们收起来,也免得碍着走路。”

“当然,当然。”曹赟点头,吩咐身边人去收画,几个庶务将地上的画一幅幅按次序捡起,摞着。

曹赟又说:“不如李郎先去掖庭那边休息,我让人把这些画儿挂起来,再晾一晾?”

“不敢。”李蝉笑道,“这里如今虽然不是皇宫了,腌臜地方来的人,也不敢消受。这些画,也不劳烦曹总管了。”

曹赟眉毛跳了跳,心里犯起了嘀咕,青雀宫在这家伙嘴里变成了“腌臜地方”,也不知师门长辈听到了会怎么想?只当是自谦过了头,一时口误,连忙移开话题:“李郎今晚不留在这?”

李思俭一听急忙靠近,对李蝉拱手道:“李郎不如移步到寒舍去,后几日由我做东,与诸位丹青手一同交流映证……”

“说什么映证,是请李郎教导我们还差不多。”刘建睨打断道,“只不过,老夫还是要仗着年长,厚脸皮邀李郎来咱们老笔社做个客。李郎啊,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你意下如何?”

李思俭附和道:“好啊,李郎若是看得起我们这群老东西,不如就到老笔社来,也好为老笔社,添几分光彩?听说云泥社得了李郎一幅……一幅猫戏烛图?李郎可不要厚此薄彼啊。”

众人纷纷向李蝉发出邀请,李蝉拱手道:“真不是拂逆诸位的好意,可惜,我是个孤命人,向来合不得群的。至于地上这些拙作,上不得台面,我还是先收回去吧。”

李思俭张了张嘴,还要说什么,终于只叹了口气,“也罢,人各有志。”

李蝉笑了一声,看了一眼曹赟,对众人笑道:“不过今日幸识诸位,诸位看得起,也可以到半日坊洗墨居来,帮我捧个场啊。”

李思俭眼神一亮,众画师纷纷说“一定一定”。

……

几个庶务收好了画,近两千张麻纸叠成极厚的一摞。

曹赟当着李蝉的面,命人把画和修复壁画的报酬次日送到洗墨居,随后,便让人将众画师与李蝉送出巽宁宫。

一队人马沿东宫宫墙向南,出了延神门,就向着未央门街的方向,流进夜色中。

曹赟目送那一溜儿的火光远去,在左右的护卫下再次回到东宫。

护卫爬上木台,打起灯笼,把灯光投到苍狴图上。

曹赟目光扫过苍狴图,不放过任何毫末之处,看了足有两刻钟,就算是在此总管行宫多年的他,在这幅图上,也没看到半点儿突兀的地方。

到时圣人来到巽宁宫祭祖,文武百官能不能看到这幅画还是个问题。

就算看到了,一眼扫过,也不至于能发现这壁画被修过一次吧。

曹赟心底终于松了口气。

……

众人沿未央街出了皇城,巽宁宫的人马在这里打道回府,众画师也在未央门外告别,纷纷表示今日不便叨扰,改日一定要上门拜访。

正是亥中的时候,玄都白天的烟火还没散尽,晚间的热闹,就喧腾起来了。

皇城脚下繁华比东西夜市尤甚,尤其是玩杂耍和唱戏的多。

要知道,梨园行里奉为祖师爷的,可是以前那位时常在内廷梨园里彩妆唱戏的中宗皇帝,更别提,先帝在玄都时,还亲自创了一个数百人的梨园社,大臣们就算不喜欢戏曲的,也得拖家带口去捧场,戏曲不蔚然成风也不行啊。

李蝉穿过两坊,回到半日坊时,还能听到被夜风隐约吹来的笙箫与唱腔。

他打着灯笼走过石牌坊,望着脚下的路。

苍狴身上那些剑痕是旧伤,那些剑气经久不散,却在他接触苍狴时自行飞走,恐怕,就是被那伤到苍狴的人收走的。

那人既然能杀伤万灵朝元图,想必,是位大神通者。

既然是大神通者,再怎么揣度也没用处。

反而,那些那些老画匠的热情,才是眼前的麻烦。

李思俭要李蝉加入老笔社时,李蝉的心里,倒是很乐意的。

但说自己是个孤命人,却不是推脱之辞。

世人追名逐利,到李蝉身上,就只逐一个利字,家里那么多张嘴“嗷嗷待哺”,不让妖怪害人,也不能叫妖怪们饿死吧。

至于名嘛,名声一大,家里那些妖怪,可就处境堪忧了。

“红尘刺我眼,名利相交煎呐。”

李蝉走过坊道,正要回洗墨居,便听到不远处有人哼曲,和着的是远处的丝竹声。

抬头一看,前边那间卖铜镜的铺子还开着,穿麻衣的老者坐在灯笼手里磨着一面铜镜,扭头看着这边,面带笑意。

李蝉喊了句:“吕老,还没打烊呢?”

吕紫镜道:“有客是店,无客是家。打不打烊,门都开着呐。”

李蝉笑了一声,走过去低头瞅着吕紫镜手边的铜镜,光洁澄澈的镜面,映着远处的灯火和人影,他赞道:“吕老手艺精绝,我走南闯北,也去过不少地方,还从来没见过,能把铜镜磨得这么清亮的。”

吕紫镜笑道:“老夫也见过一些作画厉害的画师,但大都不如李郎画得好啊。”说着瞥了一眼墙上那幅从洗墨居买来的桃花图。

李蝉隐约觉得这话意有所指,咂摸了一下,又觉得没什么特别的含义,想着明天曹赟该会送笔钱来,便笑道:“镜子怎么卖的,便宜给我几个?”

“还没磨好。”吕紫镜呵呵一笑,“等磨好了,我再知会你。”

李蝉又看了一眼吕紫镜脚边的铜镜,心说这原来是有人预订了的,便对吕紫镜道别离去。

门槛前,吕紫镜拾起脚边铜镜,照见自己的脸,沟壑清晰,须发毕现。

“不信蜉蝣旦夕死,缘何……”

他沉吟一会,抬眼看着李蝉的背影走向洗墨居的门口,感慨道:“画得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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